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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异乡有盏如豆的烛火(散文外一篇)


作者:韵如 白丁,49.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424发表时间:2022-08-30 22:57:4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坊那欢腾的年就寂静下来。
   人们顺着水流南下,或者跟着风北上。远走的人,伴着机器嗡鸣,男人们离开坚实的地面,爬上高高的脚手架,或者走近机房打冲床、做磨具,妇娘们削毛边、打包装,姑娘和后生们穿着蓝色的工服在流水线上穿梭。
   当“年”的脚步愈来愈近时,民工兄弟滑下了脚手架,工人们也离开生产线,街边的早点摊、水果摊、缝补摊也告别了风霜雨雪。家在千里外,风尘拂征衣。“回家过年”是生长在胸怀长久呢喃的心语。蛇皮袋、尼龙袋、塑料袋及各种款式的拖杆箱,像水,像尘,又像密集的蜂一一汇入车站。那排山倒海的民工洪流、那些拖着硕大包裹的摩托车队,那些期待已久的眼神、那些匆匆而去的步履,都向着一场久违的天伦盛宴奔赴。
   当然,这股巨大的洪流里也有支流搁浅,我的亲人就有许多个春节留在异乡。亲情在柔声呼唤,于是,我踏入了异乡的年。
   南腔北调的工友们住在铁皮棚里。小年了,他们依然涌进车间,螺丝钉旋转起来,冲床嗯哼起来,碾料机把塞进嘴里的物什生吞活剥。
   我和几个工友的孩子留在铁皮棚宿舍折纸盒子。有一个精瘦的男孩坐在过道对面盯着电视憨笑,手上却飞快地弹出一个个成型的纸盒子。晚上去浴室,站在我前面的男工愣愣地盯着浴室门底,原来那里露出半截粉嫩的脚踝。夜终于来了,我睡在架子床的上铺,阿妈一卷铺盖就打起鼾声,阿爸用方言和我聊起年货、年俗,聊起他们过年的奖金和做不完的货,伴着夜咳,他也渐渐潜进夜的昏沉。我钻出被窝发现铁皮棚盖下的墙一节是空的,意味着一排宿舍的声音气味都是联通的,我清楚听到了左边的宿舍整出一串连环屁,对面的宿舍里一个孩子在啜泣,夫妇压低嗓门的斥责声此起彼伏。待我困意来袭,又隐约听到一阵哼唧声,这平平仄仄的声音似呻吟、又似叹息。此刻,我是多么想念村坊的年,那些淡紫的烟和熊熊的火,各式六畜米谷捣腾而成的年货,都幻化成各种声音、形态、气味闯进我的梦里。
   年前一天,返乡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廊里锅碗瓢盆的碰撞把我从梦中拽醒,阿妈用半洋半土的普通话和工友们说事。她窃喜地说起工棚后面有一方新土,是挖掘机铲壕沟留下的,她把故乡鱼香草籽、茼蒿菜籽、雪豆种等抛了一地,剁了几块脚板薯扔进土里,年关岁末了竟然长苗爬蔓出落得像模像样。明天过年了,她要大采摘,鱼肉已经备好,她要筹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邀请没回家的工友共享……走廊里锅碗叮当,笑声荡漾。我多少替她难为情,她那蹩脚的普通话,她来了现代的工业城市还带着土地里的菜籽,那是多么乡巴佬啊。多年以后,当我独自奔忙生活,面临扮演为人妻母的角色,我竟兀自佩服起生养我的那个圆胖拙笨女人,她就算立身于一条油污满地、杂碎成堆的走廊,也能把盛大年节过得活色生香。这世间,能把杂乱粗砺的生活过得活色生香的女人,毕竟在少数。
   留下过年的工友、老乡提着酒、水果、家乡特产来到我们的屋子吃年夜饭。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们讨论着一年的淡旺季,嘀咕着车间一伙抢货的男女,感慨春运的拥堵,庆幸彼此留下来,省钱,又省了来年找工厂的烦恼……听着,我有点鄙夷地给阿妈的客人添酒。
   阿妈的年夜饭显然很合工友的胃口,酒过三巡,有一个工友端起酒摇晃着走向阿妈,他塞给阿妈一个红包,“不是给你的,是大家伙凑给你闺女的压岁钱,高兴啊!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鬼崽子!”他突地喉音呜咽,一仰头,一海碗酒下肚,酒顺着胡渣洒到前胸。
   当我回头想起这一幕,内心温软,同时也为我的鄙夷感到羞愧:这群人漂流在外,却在年的节点里找到了未经剪修的欢乐情怀。他们来自四海八方,却体验着同一种古老而又新鲜的欢快,这盛大的节日里,一年到头所有的不顺与艰辛都按下了暂停键。年,似乎是是一块跳板,所有的期许在这个节点自然过渡。年,也是一个中转站,天南海北的人,在年的聚会里找到了归宿感。他们在嘈嘈切切中相互安慰,相互抚摸着年岁留在彼此生命中的纹理。在异乡的年夜饭里,我所享用的,是强大的民间生命力,是亘古以来渗透到骨子里的民族情感,它从来就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或地域的变迁而减淡。
   众人微醺,阿爸突然说再搬点啤酒。他拉着我出来,却不是搬酒,我们来到工棚僻静处点了一对红烛、一炷香,阿爸神色庄严,面朝北方,拖着瘸腿,深深地跪下去。“那是颍川和故乡的方向!捱等是客家人,年节盛大,怎能丢了祖先呢?”阿爸喉音呜咽,像自言自语。我学着阿爸深深地鞠躬、跪拜,阿爸最后一个叩首,起身,匍匐下去,却一个趔趄,幸好被我扶住。眼前的红烛,光影摇曳,在如豆的火里,流出一串串蜡珠。远处,潮汕市区的灯光烟火粲然,礼花肆意地彰显年的辉煌、年的盛景。
   不知那响彻云霄照亮黑夜的焰火,能否照见这如豆的烛光和流动的蜡炬?我搀着阿爸回工棚。我们身后一片火光,阿爸轻轻哼起赣南客家人春节舞龙的唢呐调……
  
   人与神祇的信使
  
   火,是人与神祇的信使。过年,是人与神祇离得最近的时段。
   阿婆从小年开始念叨客家人的神事:
   凡人做什么都有神的眼睛守护呢。吃饭有米谷神,喝水有井神,“社官灵,虎豹不入境”,保佑村坊平安六畜兴旺的是社官老爷;敬神不论贫富心要虔诚,香插三支,烛火成对,最重要的是烧纸钱,不拨拉,要烧旺烧透,烧到呼呼地笑,那是神明显灵哩;杀年猪要唤回猪神,办年货割头牲要祭羌求老爷(民间的救急之神);头锅年果子恭请灶头神官下凡,灶神和观音娘娘都吃斋呐,要用净木梓油做的年货供请;除夕和年初一敬天神和祖公,先去祠堂,再到社官老爷那,最后敬四方天地;年初一出行宜去庙会,年初三送穷鬼粪箕要提送到河边;元宵前接了龙神,年宵就要火祭双龙送龙归天……
   阿婆絮絮叨叨。阿公就开始嘟囔:“妇道人家不要称师父,你通晓人心,还理得顺神间的事?多嘴多舌不怕得罪神明?”阿婆听后就嘿嘿嗔笑,她说老辈人就这样交代的。当我了解了一些民俗,便知化纸钱本属道教化符衍生,是一种沟通鬼神的做法。至于佛道有别,不关百姓的事,百姓朝拜神明,都是实用主义。求的是化灾避难,保佑自身,福泽子孙。相信人世因缘轮回,生死有道,所以村坊的神各司其职,无处不在。百姓逢神必拜,敬神祭祖,都烧香点烛化纸钱,至于近些年兴盛的为神佛、亡灵烧纸汽车,甚至烧纸飞机等应是是世人过度妄想,以世俗之心度量信仰。村坊人又怕敬了这尊怠慢了那尊不保险,干脆所有神佛先祖都放一起朝拜,佛道一体,自然融合。在整个赣南的土地上,众神狂欢,北来南迁的民俗信仰交流融合,共享俗世的香火。
   今天杀年猪。母亲三更起来生火煮水。猪栏边早已人声浮动,阿婆支使我在杀猪的长凳下铺满血纸。待锅里的水沸腾,外面的猪嗷叫着推向杀猪台,不一会,凄厉的嗷叫震得瓦梁晃动。嗷叫渐弱,屠夫突然嗓门一亮:“猪血付年神,门庭生贵子,富贵讨良人……”其实我只敢站在过道里听,听屠夫的挠钩落地,听屠夫的柳叶刀刺啦啦直插心脏,一刀见血。听猪凄厉浩渺的嗷叫,以及它垂死挣扎时把提猪尾师傅蹬倒在地。我还听到众声喧哗,喧哗后有短暂的沉寂,如同开不了声的黎明。接着是屠刀上的猪血甩过来,甩到腰门上,甩到地下的血纸里,刚硬而干脆。伴着屠夫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吟哦,这声音扫向年的千门万户。阿婆也不忍心看,她抱起我,恓惶地叫唤:“哦㖞喎——你叫一声捱痛心肝,猪神猪菩萨,肉捱领走养崽孙,你千万莫见怪,血纸祭奔你哦,请你领起来……”阿婆的歌谣像安魂的曲调,听得直想哭。这是人之初经历的恐怖和血腥,人本应敬畏万物生灵,但人类却有无数残忍的仪式与欢庆,在不可预知的恐惧与不可调和的矛盾里,客家人只能祈求神悔过。
   半晌,我走出来,看刮猪毛,看猪吊上架,剖肚,分片……天亮了,阿公去祭拜猪神和社官,把炆好的猪头猪尾端到村口,在风水树下烧起血纸。我盯着猪头看,它没有缺口,也未变小,猪菩萨和社官尝到了人间的肉味吗?大地无言,只有大火嚯嚯燃起,血纸灰飞。
   祠堂里香烟袅娜,烛火摇曳。族人们手端供品——猪首、全鸡、鱼肉、米饭、茶叶、米酒,分别小碟装着,摆放在祖公牌位前。哥哥弟弟把头牲的血纸揉皱,放到神龛里烧,火陡然越增越大,发出声响,有了欢呼雀跃的态势。阿公见着,脸露喜色。带着儿孙到祖前虔诚地跪下来,心中默念。冥顽不灵的阿弟趁着没人注意,用檀香挑起纸炉里一块未燃尽的血纸嘟着嘴吹,火苗扑窜,火舌风趣地向他舔过来,他额头上那片头发一下变焦黄。他迅速丢下檀香,摸一把头发,对站在门口的我战战兢兢地吐了吐舌头。
   我考上高中,就多了门功课——抄写文书。文书是新年给仙逝的祖公们的信,通过火邮寄。隆重净身后,我翻开虫蛀的“文本”,字小如蚁,晦涩难辨,横竖撇捺间却散泼着隽秀、遒劲,多少繁章复句古体字,皆如沉睡千年的化石。阿公眯着眼,指甲在篆刻或正楷间滑行,左手点着喇叭筒烟,右手点醒一个个词句:“伏以——恭维我祖,颍川堂堂,三房分居,自粤来江,木发千枝,其荣有本,川流百谷,其源有方。功高衍庆,德厚流光,人文蔚起,门悬郡望,复徜徉于俎豆之前,更祈求我子姓瓜瓞绵长……起——跪——尚飨!”一封完工,手已酸胀不已。半月下来,文公、彦公、载公、仕公、英公、曾太婆、谢太婆、叶太婆……列祖列宗的文都写进红纸里,一封封叠到两拳高。于是抄文者获得一个机会——作为唯一的女丁参加新年添丁祭祖仪式。在那一天,族人依次跪在宗祠和祖坟前,添丁的父亲们抱着新丁在前,其他族人依序在后,举着香火。年长的乡绅念响祖文。念到“起――跪――尚飨”时,众人升降匍匐。那些在我笔下鲜活了半月的小楷,在火里鲜活沸腾。
   舞龙灯是年事里最大的欢腾。入夜,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笼都挂起。六点出动,双龙拜过社官,游村拜年。拜年灯和花灯走在前面,鲤鱼灯、金鸡灯、仙鹤灯由小孩举着,雀跃着簇拥在双龙左右。龙头高兴时会撕咬嬉戏一下小崽们。后头,是浩荡的看龙队伍,等到了东道主家,唢呐吹起来,锣鼓声敲起来,双龙犹如灵魂附体,两个矫健的后生舞龙头,他们扎着马步,把着龙头挥舞翻转,双龙追着龙珠盘旋腾飞!看龙多半也是相亲的日子,后生们眼睛滴溜溜盯着姑娘们转。那年,小姑跟着舞龙头的后生走了,次年,堂姐也被看龙的后生带走。“今年的龙蛮醒(灵活之意)哎”,一老者拥到前头。刚说完,面前一盏鲤鱼灯烧起了,人群里喧闹起来,举鲤鱼的孩子直哭,小伙伴见了脱下衣服就扑,还好,只是鲤鱼翅下烧了个小洞。举龙尾的那后生,为了配合队伍进退升降,特别卖力。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周遭一片笑声,他跟着大笑,索性坐在地上甩动龙尾。若村坊有新居开厅,插满檀香禾龙出来,带着葫芦面具和玉米须的丑角也登场。禾龙平俗,由于是米谷的筋脉,所以地位最高。它带着众灯“绕新舍三匝”,灯火长龙,照应着村坊人间对生活的感念与渴盼。
   元宵节夜送龙,河边的松明子火嚯嚯作响,双龙在火里再次盘旋升腾,众人手擎龙骨,在田野和河堰上庄严地行走祈福。至此,年融在一片火里,化成春耕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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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异乡有盏如豆的烛火】年代表收获也代表团聚,既是乡愁也是乡恋。年关已至,忙碌的工友们纷纷拎起各式行李,奔上回家路,去享受那一份久违的天伦之乐,对于那些无法返家的,只要能团聚,异乡也会成为最美的奔赴。“我”便曾多次去往异乡,去跟在那儿工作的父母过年。吃住条件都很差,但母亲依然尽力为留守的工友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一群异乡人在异乡畅叙乡情。他们对于亲人和家乡的思念,都装在那一口口烈酒和那摇曳的如豆的烛火里。【人与神祇的信使】除旧布新的年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祭祀是这一理念的直接体现,礼敬天地和鬼神,以求来年诸事皆顺,护佑一方平安,而火,是传递这一民间讯息的不二信使。燃一柱香,焚几张纸,几案上祭品罗列,虔诚叩拜之下,相信自己的诉求定能上达神明。誊抄好的文书,年年点燃于列祖列宗之前。过年是快乐的,也是隆重的,充满仪式感,随着最欢腾的舞龙灯时刻的到来,年也接近了尾声。元宵夜送龙行走祈福,年终于融在一片火里,化成春耕沃土。两篇散文既独立成章,又内在相连,语言优美生动,对乡愁和年味儿都有非常细致精彩的描写,佳作,流年力荐赏读。【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831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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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22-08-30 23:00:11
  一篇非常有内蕴的散文,欣赏学习。感谢老师赐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2-08-31 11:12:49
  中国人过春节俗称过年至少已经有4000年的历史。春节,其实不仅是一个节日,也是人们释放情感表达心理诉求的一个特别的温暖时刻,就像西方的狂欢节一样,这是中国人的一年一度的精神支撑。
   作者的这两篇文字非常好的表达了这一诉求。文字情感真挚,意蕴深邃。正如编者按所说,两篇散文即可独立成章,又内在相连,是一篇非常感人又有文化内含的乡愁美文。
   佳作欣赏。感谢作者赐稿流年!写作快乐!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2-08-31 22:05:2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风逝        2022-09-01 10:16:55
  厚重的文字,灵动的文笔,让年的况味在不同的地域盛开出一朵朵端庄又火烈的花朵,美不胜收。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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