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村庄(散文)
农历大寒,我正沉沉欲睡。家里叔叔突然来电,说我家祖坟及我父亲的坟地将要迁至乡的陵园。
我从江南的雨夜,乘着火车赶了回去,绕道到达我的村庄。深冬下着小雪,天色昏暗阴晦,风景凄然,故乡怅然。几台挖掘机正轰隆隆地从山盖的老坟滩挖将而来,一种怀旧和伤感的情绪在心中交集起来……
村子其实也没几户人家,前几年,有的搬往省城去了;有的搬去官亭的集镇;有的因考学离开这里;有的父辈也相继过世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我想过去看看家里老宅的模样,那片朝南竹林,院子里栀子花开……叔叔说:“别去了,看了心情会不舒服的,会伤感的。”“是的,也没什么看了,早已卖给别人家。”那年搬家时,几位叔叔都在场,大家抽着烟,不说话,一起看了看那块竹园,葱郁的竹林随风摇曳……那也是我们家最后一次吃团圆饭了,酒席上叔叔谈到我的家世,有的我也第一次听说。那次我喝了很多酒,喝得烂醉。
咸丰年间,爷爷的爷爷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官亭北面的叶四郢,从此,叶氏宗族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我家的族谱与清代名将叶志超属近门家族,叶志超平壤之战和之后的黄海海战一起构成中日甲午战争的转折点。据《叶氏宗谱》考:爷爷的爷爷天茂生于咸丰六年,殁于光绪三十四年;天茂的儿子志杰生于光绪十七年;宣统三年生我爷爷;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三四年……新中国成立后,从叶四郢搬到朱家圩,分了朱家的房子。后来我父亲迁到张老庄,那时我还幼小。
我站在张老庄山盖盖上极目望去,家乡的小河,袅袅的炊烟……再也看不见了,再也闻不到老远传来的新谷米香,再也听不到一个放牛娃赶牛的声音。远房亲戚张屠夫及大嗓门匡大妈十年前相继去世了。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就如同朱自清想起父亲的《背影》。
远远地眺望着我家的前门紧紧闭锁着(已是别人家的),这里我曾度过了十五年不平凡的岁月,光阴荏苒,岁月如歌。
十几年前,这里早已变卖给别人家了。我清楚地记得,从这里拖走了一大货车的坛坛罐罐,破旧桌椅,我愣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告诉母亲那些旧的东西丢给邻居吧,母亲还舍不得,这个家彻底地被掏空了,我也彻底地告别了我熟悉村庄、我亲爱的乡亲……
2017年秋,张老庄那片山盖盖,几十户村民开始全部搬迁出去,这个村庄也从此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十几年前张老庄那棵百年老梧桐树被一场雷击后,没能存活。我家搬走后不久,那片竹林后来开了花,之后整片整片的竹子死去,我曾伤感地写了一篇《老屋》:
老屋确实老了
迷茫得像梦
庭院静寂的
像晚风蹑手蹑脚地怕碰着
……
星星也老了
月光也老了
还有这挥之不去的老屋
……
我匆匆地安置好父亲的新冢,培了新土,烧了纸钱……回望父亲孤零零地待在那片新的土丘,心里不禁悲凉起来……
在迁坟时,遇见小时候邻居小红,小红是来给涂叔叔迁坟的,岁月的刻痕已使小红的脸庞,多了一些沧桑、无奈和深沉,出现在我眼前的一幕,“人到中年鬓已染”的怆然。临别时,遇到年过花甲的七叔和他儿子玉玺,他们是来给七妈迁坟的。我紧握他们庄稼人的手,心中不住地颤栗。只是人生易老,时光已老。
小红告诉我陈书记过世快二十年了,他最终患得食管癌去世的。陈书记大儿子陈之远已转业到县政府,后来升到副县长,每年清明到这里山盖盖给双亲上坟。张校长一家,好几年前都搬到官亭镇居住去了。
我匆匆地买上合肥返回江南的最后一班列车,“呜呜……呜呜……”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像是从心底里发出的一声凄厉鸣声“呜呜……呜呜……”声音渐行渐远。我告别了我的叔叔,告别了姐姐一家,也告别了我的村庄。
故乡离我越来越远了,时光不会倒流。一路上,我闭上眼睛,沉思着。只听见列车“呼呼”“呼呼”的快速向前奔驰,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天色已晚,一会儿,列车穿过一段狭长的隧道,漫长漫长,只听到列车的车轮触碰铁轨时发出哐咚哐咚铿锵的声响……我不敢再往回看,我害怕伤感。想起我的村庄,我不禁瑟缩、忐忑、怅然起来,思绪如列车的车轮往复着,一刻也没能平静下来,耳畔里不时地响起列车员播报站台的名字:合肥……南京……
我的村庄,如梦一般将永远远去。岁月悠悠,梦亦悠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的村庄;她旧时的模样将永远刻在我记忆深处,被时光的尘沙深深地埋葬;任凭朔风凛冽中风化,最终化成一段亘古未有的楼兰旧事。我的村庄,曾经的过往,曾经被岁月浸渍的沧桑,将永远留在时间的长河里,犹如一卷老旧的电影碎片散落在我的记忆里,开始模糊起来,一帧帧、一幕幕……那大潜山亦绻亦舒的云烟;那山盖盖农家袅袅的炊烟;那条从我村边流淌的小河,那水磨、那碾子、那牧羊……让我更加踌躇起来,我再一次深情地回眸,我的故乡——张老庄……
我的村庄村西口那棵百年的老梧桐树、陈家大院的陈书记和凤子、邻居涂叔叔和小红,还有我的父亲。时光真快,父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一晃眼,我和我父亲不相见已三十多年了。那年秋天,祖父去世,父亲带着我向各个奔丧的座席磕头答谢,望着满院的狼藉和父亲疲惫的背影,一幕幕恍若如昨。
远远近近的,我坐在列车里恍恍惚惚,故乡也越来越远了。一种人到中年的愁绪不免漾在心头……让我想起年幼时,初次搬来张老庄的情景。几十年前,我的父亲……如梦如幻,如影如形,仿佛父亲还在身边,仿佛父亲只是出了一次远门,很远很远,也许迷了路。我却不能再能见到我亲爱的父亲,聆听到他的教诲,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和父亲最后的见面,竟是回家奔丧的日子。
在这之前,也是那个暑假,望着他那消瘦佝偻的背影,常独自地走动,话也较前稀少许多。他时常蹒跚地,看着自己青峰小学的烟酒店,有时走得很慢很慢。
他去世时,我和姐姐都不在他边,这是让我最伤心和痛楚的地方,可以想象他走时的孤独、绝望与无奈。这一转眼的光阴,每忆起与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种酸楚从心底漾起。
1985年中秋后的凌晨,突然传来学校的加急电报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学校说我父亲病危,如五雷轰顶。这距离假期的我们父子见面也不足二个月吧,我呆木着半晌没回过神,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车站去了。
已是深秋,瑟缩的冷风吹得我有些不安起来。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迷离的街灯恍惚着,我已预感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过了江,进了车站,直奔绿皮火车。
一路上,我念叨着爸爸,保佑爸爸会好起来。一月前,给他刚寄去的大包小包的中药还没吃完。夕阳西下,距离到家还不到一里的行程,我故意绕道邻村一处高墩上,心中忐忑,遥望着山盖盖家里朝东的方向,好像门口拢聚许多人,门楣挂白,知道家里出事了。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流,腿像拖着铅一样,一下子软了。短短的一里路,像走了一辈子。
到家时,父亲已收殓,我长跪不起,心中的痛,任凭眼泪不住地流淌。父亲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父亲真的走了,临走也没有交代什么。听母亲说怕我分心,影响学业,才迟迟未发电报。
真是儿行千里父担忧啊!母亲喃喃地说:“没想到你父亲走得这么快。”父亲走时也很安详,安详得跟熟睡一样。
父亲这一辈子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邻居们都说我父亲是累死的。他确实恨活,每次农忙时手里的活忙不完。在那挣工分的年代,每年靠工分换取一点口粮,加之兄弟姊妹幼小,父亲最怕透支,透支一年白忙活了,这样的家庭可想而知。
父亲对我相当疼爱,只是自己做父亲时才有所感悟。那时他也是村里的小干部,每次开会都带我一道,隔三岔五也能混上顿肉吃,也因此招来姐姐的不悦。那时姐姐很要强,是班里的班长,成绩优秀,满墙的“三好学生”、“第一名”,常赢得邻里夸奖。相比之下,我却平平,大约初中父亲硬是勒令姐姐不要再上学了,供不起,闹得姐姐死去活来。姐姐说:“要念书都念书,要不念都不念。”那时我最怕做农活,农村的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简直受不了。我干农活确实不在行,有时谎称回去拿点开水,这一回,常不见回来,也引来父亲责骂。
父亲对我很严厉,常说“子不教,父之过”。有时冷不防一个“生姜拐”,一个大包未消,又肿起一个。记得一次村子来了算命先生,告诉生辰八字,就能预测未来。姐姐和我都算了一卦,说我这孩子是文人的手,农村的重活干不了,只能握笔杆,姐姐却没我幸运。后来父亲竟信了,现在回想都是胡编的,父亲却让我把书读了下来。当时几个叔叔执意让我回农村种田,父亲却坚持了。说这孩子以后握笔杆子的料,可养活自己,不靠他干活,每忆这事时常感恩我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官亭的集市,我拉着父亲的手问这问那?问官亭在哪里?父亲告诉我官亭在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时到官亭仿佛去了上海、香港,倒很高兴。
一个秋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东方发白,泛起一点点红晕。一会儿,一轮太阳像一只火球一样从山坳里窜了出来,我们沿着乡间蜿蜒东去的柏油马路,拉着一板车的稻谷,哼着家乡小调,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官亭。
已入秋了,太阳仍炽热,集市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父亲还带了四五只老母鸡,告诉我:“你守在马路边去卖吧。”天色已晚,当父亲卖完粮食过来,我连一只鸡也没卖掉。
天有旦夕祸福,躲来躲不掉。那几年,家也够倒霉的,秋收时节,弟弟放牛牛背上睡着了,不小心摔了下来。当时跟我睡,弟弟告诉我:“哥,我的手有点麻木!”只是感觉他的手麻,家人没在意。谁知后来竟发热呕吐,而且剧烈呕吐。家人以为感冒,躺在家里。正值农村秋收“三抢”,也没能顾及他。
一次,大姨妈来我家,看到孩子不对劲。告诉我妈说:“这孩子一般小病小灾,会活泼好动的,这老是躺着恐怕不对劲。”这才引起父亲的重视。之后去了当地最好的新圩医院,检查是颅脑损伤。现在回忆恐怕是颅底出血、脑疝,之后失去了手术机会。一周后夭折,才十三岁。这件事对父亲打击很大。他常自责,郁郁寡欢。有时周末,我从学校赶了回来,我们父子一聊,就聊到深夜。
父亲去世了,我也很少回来,很少再回到这块伤心的地方。仅一次清明带着孩子回来祭扫一次,给父亲的坟,添添土,烧烧纸……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凄然,不是子女不孝,而是睹物伤怀,让这份父子情埋在心底。
这次迁坟,看看老屋也不在了,那片竹林也不在了,我捧着父亲的尸骨,不堪回首,往事如烟。
我的村庄,已经远了。
故乡是黑暗中一双最明亮的眼睛,故乡是一个人成长的一盏灯火,点亮了自己,也照亮了明天和未来的路。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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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他乡儿女恒久的疼痛,哪里牵扯你灵魂的手、和无法排遣的爱恨情仇!
有了故乡就有了乡思,有了乡思的游子就有了一份乡愁,那乡思啊,就是那一壶老酒,离开的越长久愈加浓烈,久居他乡的游子或许体味的更加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