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宝贝,你要乖(小说)
一
“妈,俺妹拉下了。”正趴在前院方桌上画画的大宝高声喊道。
“老薛,你碎女儿拉下了,赶快收拾一下。”身着劳动服,正伛下腰来回挥动拖把拖地的萧玉梅朗声叫道。
“拉哪儿了?”正坐在烧炕上埋头看书的薛文厚随口问道。
“前门口,快点!把人臭死了!”
听到一向稍不称心就大发脾气的萧玉梅的急促呼喊,正在翻阅育儿书籍的薛文厚丝毫不敢怠慢,立即从热炕上飞跃而下,趿拉着棉拖鞋,噗哒噗哒地走到前门口,瞥眼一瞧,果不其然,一坨黄不拉几的圆状秽物,正摊在前门口西扇门一隅,距离西扇门不到半搾,不仅差点儿溅到刚刚新换的前门上,还严重玷污了圣洁的门神之地。
目睹这一幕,人高马大、腆着将军肚的薛文厚气不打一处来,就怒目圆睁地对裸露着尻子正趴在屋内椅子上待大人擦屁股的小贝大吼起来:“小贝,你出来!快点出来!听到没有!”
年仅三岁的小贝听到爸爸的怒吼,就直起身,吓得躲在厨房门口,顿时哭丧着脸,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满眼惶恐地看着薛文厚,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数三下,再不出来,就得挨鞋帮子了!”
薛文厚动用鞋帮子打孩子,已不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大都是孩子接连撒谎甚或哭闹不休的时候。
二
薛文厚就曾屡次三番地听爱人萧玉梅诉说过,儿子大宝有经常撒谎的毛病。
其中有一回,萧玉梅在刚给喜欢画画的儿子大宝买了一盒蜡笔后,蓦然发现大宝书包里又多了一盒新蜡笔,且完好无损,尚未拆封。出于疑心,就问他,这是从哪儿来的?大宝嗫嚅着说,是他班上的一个同学放到他书包的。就又问,为什么人家要将自己新买的蜡笔放到你的书包里?大宝愣怔了一下说,他也不知何故,并解释说,下午刚放学时,那个同学就将刚买的这盒蜡笔硬塞进了他的书包里。她就又问那个同学叫什么?大宝又愣怔了一下说,叫郭浩。回答的有板有眼。她就信以为真,并再三叮咛,明天上学时,记得将蜡笔还给郭浩。殊不知,一周过去,当萧玉梅检查大宝作业时,却无意中发现那盒新蜡笔还躺在他的书包里。这就不得不引起萧玉梅的怀疑了。因此,她本打算让老公薛文厚抽空去学校找郭浩核实一下事情的真伪。她最怕的就是年幼无知的儿子撒下弥天大谎。照此下去,满口谎言,长大了还得了?不料想,由于家务缠身,一时半会便将它忘之脑后了。
而这件事的真相大白,却源于辛丑年一个周日上午薛文厚的一次偶然发现。
当时,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大宝匆匆吃完蛋糕就一股烟溜出去了。转身往回走时,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一边往嘴里塞着吃,一边还兴高采烈地从村子永盛街十字经过。恰好被正在前院种菜的薛文厚看在眼里——他家的前院正好斜对着永盛街十字,二者相隔不到三四十米远。待儿子大宝回到家后,本就没想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薛文厚,就随口一问道:
“你刚吃的薯条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薯条,是方便面。是一个朋友给的。”大宝不假思索地说。
“哪个朋友?”
“张犇。”
“就是西邻家的那个男孩张犇?”
大宝点点头“嗯”了一声。
“真是张犇给的?没撒谎?”薛文厚再次确认道,不容置疑的眼睛紧盯着大宝。
“就是张犇给的,我真没撒谎。”大宝目光闪烁,但语气却很坚定。
可是,据薛文厚了解,张犇一家都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尤其是张犇的爷爷奶奶,更是吝啬得要命。从来都是他和妻子将家里好吃的水果、饼干、坚果、奶糕等让给张犇吃,但却从未见过张犇的爷爷奶奶给过大宝任何吃的,哪怕是一块小小的糖果。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慷慨大方的孩子吗?对于张犇主动让给儿子吃方便面一事,他始终抱着怀疑态度。
“一旦撒谎,可是要挨鞋帮子的。你说的话,我会找张犇当面对质的。爸再问你一遍,真是张犇给的?实话实说,绝不追究。你可要想清楚。”
自从认真学习了《家长的革命》《赏识你的孩子》等育儿书籍后,薛文厚强压住了自己遇事不冷静、容易冲动的不良情绪。
“就是张犇给的,不信你去问。”大宝面无表情,一口咬定,语气坚定。
“那好,咱们一起去找张犇当面对质。”
他多么希望张犇的话能与儿子的如出一辙,别无二致,这样他那颗悬疑的心就能安心落意了。若果真冤枉了儿子,他定会郑重其事地向儿子道歉的,届时,他会恳请儿子原谅他这个不常陪伴其左右且又多疑的父亲,他也会努力做好爱人萧玉梅的思想工作,让她不要再疑神疑鬼,要对儿子充满信任。这是他自从为人父以来,不曾做过的事,也是他自认为颇为有意义的一次尝试。一双儿女是他和萧玉梅的心肝宝贝,只要宝贝越来越乖,不调皮,不捣蛋,不撒谎,不蒙骗,好好学习,诚实守信,将来能出人头地,他和妻子就算吃糠咽菜,历尽千辛万苦,心里也会觉得倍加甘甜如蜜。
于是,薛文厚就带着大宝一起来到了张犇家进行核实。不料,张犇爷爷却说,张犇整个上午都待在家,从未出过门。张犇也一口咬定说,他从未给大宝吃过方便面之类的任何零食。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大宝却当着张犇的面反咬一口:“就是你给的,你怎么不承认了?”
这一点让已有20年教龄的薛文厚都差点快不认识自己的亲生儿子了。面对铁证如山的证人证言,刚上初二的儿子居然能如此镇静自若地黑白颠倒而不知羞愧。可以说,是儿子的谎言瞬间破灭了他的美好夙愿和期盼。
为此,他气急败坏地在大宝脸上接连掌掴了几巴掌。在张犇爷爷的一再劝阻下,他只好按捺住胸腔怒火,将大宝默默地带回了家。他要严加盘问,非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此时,他想起了《家长的革命》一书中的一句话:“要改变孩子,先改变自己。”他要尝试着去改变。
“我记得你一手拿着零食,一手还拿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哪?”薛文厚板着脸,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在邻家的窗台上。”大宝喃喃地说。
“赶快取回来。”
大宝静默转身,急急匆匆地跑出院门。透过自家的围栏墙,薛文厚一眼就看见,大宝正从东邻居的窗台上伸手去摸索一件矩形物品。待大宝拿回来后,他就顺手关了前院不锈钢大门。
他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是一个崭新的装有三个墨囊和一只钢笔的塑料盒,尚未启封。这和之前他给儿子买的那只墨囊钢笔有点相像,但原来的那只已用了一月有余,早已褪色。
“这盒钢笔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塑料盒是我上午刚拾下的,上面还标着一个蓝色数字。钢笔是我原来用过的那只,我刚装了进去。”大宝看着面无表情的薛文厚说。
薛文厚向餐桌瞟了一眼,只见原来的那只钢笔还躺在餐桌上——那是上午他催促儿子做作业时儿子刚用过的。没想到,丢三落四的儿子写完作业后,就将钢笔随手一丢,那只钢笔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直就躺在那儿。
“既然如此,那你打开它,再装进去试试看。”薛文厚压低声音说罢,就将那盒钢笔还给了大宝。他明知儿子大宝死性不改,还在不断圆谎,却一直努力按捺着自己与生俱来就讲话高声的习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富有涵养。
大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装模作样反复尝试着用双手去掰那个塑料盒,几乎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然而那个盒子却像粘了万能胶一样,却无任何缝隙可寻。
“你为什么掰不开它?因为那是新买的,只有用剪子才能拆开。那盒子上的确有一个蓝色数字,那个6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那是物品价格。也就是说,你是用六块钱买的。到现在你还嘴硬得爆爆的?”薛文厚终于忍无可忍,声色俱厉道。
“我没买,我说实话,那是我借我同桌的。”大宝沮丧着脸说。
“你同桌叫啥名字?”
“刘理。”
“人家为什么会将新买的钢笔平白无故借给你呢?若是你,你有这么大方吗?到现在还在狡辩,等会儿有你娃后悔讨饶的时候。”
说罢,薛文厚就打开院门,带着那盒墨囊钢笔,骑上电动车在永盛街附近几爿商店逐个询问核实。刚一见人家店主,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俺儿子大宝是不是在你家店里买了一盒像这样的钢笔?”
经过一家家查问,终于在最后一家霞云超市得到了女老板霞云的证实:“你儿子上午拿了一张十块钱,买了一盒钢笔,花了六块钱,还用两块钱买了一盒方便面,剩下的钱都买了口香糖。”
他忧心忡忡地刚一回到家,就又反复质问大宝:“那盒钢笔到底是从哪买的?只要你说实话,爸一概不追究,否则有你娃好看!”
“我没买,都给你说是借俺同桌刘理的。”
面对铁证如山的人证,不料大宝却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仍是那副“咬住青山不放松”“鸭子煮了七十二滚——光是嘴硬”的模样。那一刻,薛文厚真有一种“是可忍孰,孰不可忍”的强烈感受,竟一时失去了理智,将积压已久的满腔怒火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泄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脱下皮鞋,手握鞋帮,在家里追撵着大宝一顿暴揍——将其按在地上,扒掉裤子,那鞋帮一下接一下,犹如雨点打落在大宝胖嘟嘟的屁股蛋上,那圆鼓鼓肉乎乎的屁股被打得又红又肿。
薛文厚一边打,一边实话实说:“人家霞云超市的女老板都亲口证实了你买的东西,到现在你还嘴硬得爆爆的,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哎呦,哎呦,”大宝哭丧着脸,一边疼得直叫唤,一边求饶道,“爸,你嫑打了,我保证说实话。”
在一声声吱哇喊叫的求饶声中,一贯倔强如牛的大宝终于对他所犯的错误不再隐瞒。
“快说。再谎话连篇,我就将你塞井里算毬咧。我也不打算活了。”薛文厚气紧败坏地问道,“老实交代,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从——存钱罐里——取的。”大宝啜泣着如实交代,一股鼻涕喷涌而出。
看到大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寒碜不堪的样子,薛文厚有点于心不忍。
“先洗把脸再来回话。”薛文厚冷静下来说。
大宝乖乖地去了洗澡间,洗完脸,静静地站在原地,仍然难过地抽噎不已。
“嫑哭了!”薛文厚一边劝说,一边嗔怪道,“看你做的那叫什么事?屁大点事都不敢承认,还有脸哭?”
待大宝的情绪略微好转后,薛文厚就接着盘问起来。
“取了几次?取了多钱?”
“我一共取了两次。上次和这次分别取了一张十块钱。”
“都干啥了?”
“大都买了零食。”
薛文厚就让大宝取出存钱罐,并将所有积攒的零钱全部倒在餐桌上,对那些大小不一的不少硬币和大量一角钱纸币以及少量的五角、一元、五元纸币逐一进行了归类清点后,就又重新装入存钱罐,并用透明宽胶带缠得紧紧的,并一再叮嘱,没有父母的允许,决不可私自打开存钱罐,一旦发现,定会让他皮开肉绽。
待大宝紧密配合做完这一切,情绪平静之后,薛文厚就心平气和地开导说:“存钱罐里仅剩下不到三十元,你就花去了近一半。花钱不可怕,怕的是不敢承认,知错不改。你说句实话,你妈上次所说的那盒新蜡笔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是我撒谎了,那盒蜡笔并不是我同学郭浩的。”
“那是咋来的?”薛文厚冷峻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大宝问。
“那还是我用——存钱罐里——的钱买的。”大宝瑟瑟发抖地说。
能听到这句实话,薛文厚倍感欣慰。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给你妈说实话呢?”
“我怕挨打。我妈脾气不好,从小到大,只要我一犯错,不光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还动不动就下狠手打我。”大宝满腹委屈,一肚子苦水向外倾吐,“记得一个月前,我妈曾用喝水瓶砸伤了我的头,至今那个伤疤还在呢。前不久,她还差点拿针线缝了我的嘴,把我吓得都尿了一裤子。”
听着儿子大宝的诉说,薛文厚也觉得老婆萧玉梅做得有失分寸。但他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要下狠手打你吗?你想过其中的深层原因吗?”
大宝自知理亏,难以启齿,就只好缄默不语,乖乖地站立着聆听。
薛文厚随之语气和缓地解释说:“那是你邋里邋遢、丢三落四、爱顶嘴、爱搞破坏的行为惹怒了你妈。你明知你妈爱干净爱整洁,不喜欢将东西摆放得凌乱不堪、乌七八糟。对此,你妈不知提醒了你多少回。可是你依然左耳进右耳出,一点都不长记性,不仅将画画草纸随地乱丢,将各种玩具摆满餐桌,甚至还将内裤与袜子乱塞乱放。你妈稍微把你一说,你就怒目圆睁,埋怨她成天啰里啰嗦烦人透顶。你妈也多次告诫你,给你买的东西要爱惜,不可随意破坏,可是你呢,不仅动不动就将刚买的橡皮切成碎末,将新买的画笔乱咬,还将未用的修改液涂得满桌子都是。你妈实在看不惯,就发脾气说了你几句,你不仅不认错,还一气之下玩失踪,害得你妈心惊胆战,都差点报了警,好在你同学郭浩他妈提前发来了信息,说你在她家安然无恙;更糟糕的是,你将你妈特意花高价买的一支钢笔,还没怎么用,就给拆成了零件,还将墨水洒的全身都是。一般钢笔是五六元钱,可是向来节俭度日的她居然不惜花50元给你买了个精致的钢笔。对此,我还埋怨你妈说,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可她说,是为了你好好学习,想让你多用几年。你妈的良苦用心你可知道?你不但不领情,还攥着拳头、拍着桌子冲她大吼大叫,更扬言要与她断绝母子关系。她辛辛苦苦养育你十几年,你就这样报答她?她怎能受得了?你的一席绝情话,把她气得肺都快炸了,在那种情况下,她想也没想就顺手抓起鞋柜上的不锈钢水杯向你砸了过去。谁料想,不偏不倚就砸在了你的头上。对于此事,我也批评了你妈,她事后也后悔不迭,曾蜷缩在被窝里自责得彻夜难眠,难过得嚎啕大哭、涕泪纵横,一向爱美的她,当时眼睛都哭肿了,看到梳妆镜中自己眼泡肿大的样子,当时吓得她连续三天都不曾出门见人。她遭的罪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