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戒酒(散文)
记不清哈三说戒酒多少回了,权当听听,听听而已,因为酒桌上总有他身影。
哈三是我高中同学,无锡人氏,好酒,又不胜酒力,每饮不过三杯,逢酒辄醉,故得名哈三。
印象里哈三总是梳着一个大背头,头发一丝不苟,油光锃亮,连只苍蝇都落不下。为人热情豪爽,同学间有个什么事找他帮忙,尽心尽力,一办一个准。
哈三喝上酒是从参加工作后开始的。单位领导很能喝,白酒红酒样样擅长。领导常言,“酒品即人品”,这话不全对,但也不无道理。“喝酒豁得出去,工作一定霸得了蛮”。在领导有意无意地启发下,单位里涌现了一批擅长喝酒的中层。
哈三也想着上进,终于在一个领导们群聚的酒宴上,豁出去了。当时滴酒不沾的哈三端起酒杯,心一横,连敬对方领导三杯白酒,在气势上一下压倒对方,赢得单位领导的刮目相看。不胜酒力的哈三自然倒下了,躺了三天三夜。但从此一个能喝的、喝酒成瘾的哈三站起来了。
自此,哈三喝酒,像热爱生命一样,成一种享受,一日三餐,一餐不落。
常见哈三就着一小小方桌,摆上一碟花生米,几个鸭掌鸭脖,甚或一块霉豆腐,革命的小酒走上了。半眯着眼,鼻翼微动,轻嗅酒香;嘴唇触杯,浅呷小口,双唇轻呡,酒烈入肺腑;酒杯一放,眯眼昂首,朗声一赞:“好酒!”
喝酒若是怡情还好,可哈三喝到后来越喝越闷。本以为把领导喝好,或多或少有提拔重用机会,领导酒桌上有过“雷声”,桌后未见“雨滴”。郁闷啊,喝着喝着老过了头,甚至还误事。
其实哈三曾是一名不错的一线教师,教学还是有方的。某晚酒后通宵麻将,次日还晕晕乎乎,上得讲台,发现黑板没抹,不由心头火起,舌头打结,脱口而出:“今天谁做庄!”哈三本想说今天谁值日,因舌头不听话,说出来就变味了。下面一教室的学生瞪着无辜的双眼,看着哈三老师,不知啥意。这事不久就在学校传开,一下就入了校领导之耳。
无独有偶,隔日,轮到哈三晚自习辅导。在家酒酣之后,踱进教室,兴致勃发,这酒精一上头,好像水龙头没了开关,讲起课来滔滔不绝。那神情,眉飞色舞;那动作,夸张变形。
学生们笑眯眯地看着哈三,哈三从学生们的笑意里,似乎感觉到了无穷的肯定与鼓励,感觉这是自己上课生涯里,上得最出色的一堂课。
忽然,一学生怯怯:“老师,这些内容我们上次听过了。”
哈三一趔趄,若有所思,突然霸道地回一句:“我再次强调一下不行吗?”
一学生终于憋不住:“老师,您走错教室了!”随即,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哈三就在这响亮亮的笑声里,灰溜溜地蹒跚出了教室,酒醒了大半。也在这响亮亮的笑声里,结束了他短暂的讲台教学生涯。
领导无奈,不但未能提拔,反倒让他转岗做了后勤,管理校卫生。哈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击晕了,不觉颓然着。哈三想着,可否凭借其酒桌上积累的那些不错人脉,改变如今这困境?于是,哈三的酒精事业继续发展着。
这可急苦了嫂夫人。一开始苦口婆心,晓之以喝酒之危害,哈三充耳不闻。继而是黄牌警告:“你以为这家是宾馆呀,醉酒不许进这门!”哈三依然我行我素。最后下了通牒:“以后干脆不要上老娘的床,滚沙发上睡去!”天威难测,雷霆震怒,哈三捣头如蒜。
一出家门,哈三捋了捋一丝不苟的发型,挺直了腰杆,掏出手机,气壮如牛地吆喝:“晚上老地方见,哥们喝两个?几天不沾酒,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
上得桌来,哈三也不管不顾,先给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身靠椅背,仰头长赞一声:“这才是生活呀!”
有段时间,发现哈三只要一上桌,电话就来了,然后神神秘秘地突然离开,跑到外面接电话。回到座位,立马端起酒杯:“各位兄弟,对不住了,我有急事,这杯我先干了,失陪了!”说完兔子般跑了,留下一帮兄弟朋友一脸懵。
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嫂夫人的妙计良策:在外面应酬,不许喝酒,应酬时间最多一小时。嫂夫人言之中肯,你不是说吃饭吗?吃饭一个小时足够,一个小时后必须出现在这个家。
以后的饭局上,经常可以看到,哈三刚坐下不久,老婆的电话查岗就来了。此时喝酒正酣的哈三,站了起来,竖起食指,靠在唇边:“嘘!”示意大家别出声。立马嬉皮笑脸地说:“报告老婆,我现不喝酒,只喝水呢,好的……好的……马上回来!”
一挂电话,端起酒杯:“这杯我敬大家,你们随意,一仰脖,杯子见底;满上二杯,脸红语豪,这杯我敬在座美女,你们随意,我干了;再满一杯,舌头打结,各位兄弟我有事失陪了,我干了,你们随意。”
哈三速战速决,摇摇晃晃,回家向老婆报到去。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哈三信心满满的。
哈三的过墙梯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知道他家客厅的墙上,从此贴满了白色“奖状”,这是一个送他回家的同学说出来的秘密。大家问哈三怎么回事?哈三一脸窘色:“你嫂夫人杀人诛心呗,检讨哟,如今我喝酒回家就必须写戒酒检讨。”
哈三想着戒了吧,老婆这番苦心也是为他为家好。可一见酒还是失了控,感觉有股魔力在拖住他。仿佛想说的想做的,那些不如意的,都在酒精上头那一瞬间释放完,然后生活才可继续。矛盾后的哈三,酒还是照喝,老婆雷霆之怒,河东狮吼时,检讨还是照写。
依然故我的哈三终于迎来了他的人生大考,这回老婆岗也不查了,检讨也不让他写了,掏出了结婚证,拽着一摊烂泥的哈三,打车直往民政局赶。哈三吓得酒醒了大半,脊背直冒冷汗。
哈三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给一铁哥们去了电话:“不得了啦!你赶紧到民政局来,你嫂夫人要和我离婚了!”
幸亏那哥们机灵,一到现场,把嫂夫人的结婚证给抢了,一番苦口婆心。女人心一软,婚总算没离成。
哈三的酒到底戒没戒了,我不得知,只知他确实有一阵子,淡出了朋友、同学的视线。哈三冒似从良了。
可再次见到哈三,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房内,光线微暗;房外,蝉声聒噪。
只见哈三的一条腿打了石膏,吊在天花板下的一铁栏杆上,头上纱布裹满,嘴里哼唷哼唷的。
嫂夫人拉我出重症病房,一脸黯然,一边垂泪:“忍不住又喝上了,开车追尾,如今查出肝硬了,肺也黑了。”
探望告辞出来,脚如灌铅。天边的黑云如一群咆哮奔腾的野马,漫过头顶,朝人压来。嫂夫人在我耳边最后那句话,随“轰隆隆”的雷声一同回响:“我定要戒了酒,最对不起老婆啊!”那是哈三昏迷中一直念叨的一句话。
酒,未开封前,静若处子,只因其登堂入室后,于推杯换盏中,变得诡谲多端。可柔软,可炽热,可凶猛;可让人袒腹相对,也可让人醉生梦死。职场的酒更是,如婴栗,美的诱惑,勾着灵魂,幻觉的沉迷总是弯曲了前行的路,一如哈三。
戒酒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无数个哈三在重复着。一直认为,戒不戒酒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如何控制好这个度,酒有度,人更要有度。“花看初开,饮酒微醺”,正好!不禁唏嘘:哈三光说戒酒,怎就不知把握好这个度呢?
哈三因每饮不过三杯,逢酒輙醉,故名哈三。因其一生嗜酒如命,才酿成悲剧。风退尽,云自伤,恨酒催柔肠,一抹暗创,几度痴逛!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