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莲塘记忆(散文)
一
小镇的北边有一个大池塘,因夏天会长水浮莲,被称为莲塘。爱极了这个名字,听之,仿佛跌入江南的水乡,清爽的气息纷至沓来,美景、诗境奔来眼底。有时幻想:若有一天莲塘里长满的是莲花,而不是水浮莲,该多好,如此方不负莲塘之名。
夏天,莲塘最热闹,经常有人会来此捞水浮莲喂猪。捞水浮莲并不轻松,别人家都是男人去捞,我们家却是母亲去,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哥哥还小。母亲一般和表舅同去。莲塘的水虽不深,但因为塘底有些地方有淤泥,很滑,有表舅在,全家感到踏实。
去之前,母亲会换上一套旧衣,穿上长长的雨靴,戴上黑色的塑料围裙和塑胶手套。如此装扮,很闷,很热,却也无奈,水浮莲有一个特点??若肌肤接触到,奇痒无比。母亲和表舅挑着箩筐,挎着柳条篮,往菜园的方向走,穿过一段青石板的路,经过几棵枣子树,几户人家,往右下一个小坡,便到了莲塘。
莲塘的西边是粮管所的仓库,墙壁很高,由青砖垒就,给人静穆之感。一条土路横亘在仓库和莲塘之间,土路很窄,通向菜园,自河堤建成,鲜有人走,显得荒凉。东边是一片草地,长长短短的草,呈碧绿、深绿、浅绿,绿得旁若无人,成为蚱蜢和蜻蜓的乐园。北边是人家的菜园,各种菜如花娇艳,如草蓬勃。空心菜,一掐出水,比小姑娘的脸蛋还嫩;冬瓜,胖得肆无忌惮,懒懒地趴在地上,需得两个男子才抱得动;青辣椒,红辣椒,尖尖细细,表皮光滑,很漂亮。南边是一片泥地,挨着一条宽宽的土路,通往豆豉湾??一个盛产豆豉的小村子。有时会有拖拉机经过土路,掀起漫天尘土,“嘟嘟”的响声划破莲塘的安静。莲塘四周的景致并不迷人,却不失纯朴气息和天然风韵。
母亲和表舅把箩筐和扁担放于泥地上,踏入莲塘中。水浮莲呈一小片或一大片的聚集,绿绿的,仿佛装着整个春天,把水也衬得绿莹莹的。那时,太阳已收敛锋芒,温情尽显,淡淡的阳光落在草上,让草叶变得晶莹剔透;落在水面上,让浑浊的水有了光芒;落在水浮莲上,平凡的水浮莲添了几分妩媚。
母亲和表舅先在浅水边捞。母亲每捞起一朵水浮莲,微微一笑,仿佛捧着一朵真正的莲。待柳条篮装满,由表舅负责倒入箩筐里。如此,母亲轻松多了。浅水边的水浮莲捞完,母亲和表舅就往莲塘的深处而去。水逐渐没过母亲的膝盖,淤泥与母亲的鞋底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母亲每迈一步,须付出很大的力气,有时不小心,差点要滑倒,幸而有表舅扶着。
太阳落了山,暮色来临,母亲和表舅也捞好了水浮莲。此时,母亲后背已湿透,头发亦是湿漉漉的,额头的汗如一颗颗露珠在滚动,随时准备滴落到大地。虽然很热,很累,但母亲眉眼间透着欢喜。一朵朵水浮莲堆在箩筐里,呼之欲出,明天的猪草得以解决,母亲宽心了。
后来母亲有一个同事拥有了一条小木筏。捞水浮莲时,母亲就借来用。若是别人,他断乎不肯。因为他同情母亲,觉得母亲不容易,便爽快借用。还承诺,但凡需要,尽管开口。那年表舅家已没有养猪,加上表舅妈对表舅帮助我家多有微词,母亲从此再不肯劳烦表舅。那是母亲初次使用小木筏,不太习惯。木筏不听使唤,让它往东偏往西,往南就往北。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又不肯回去劳烦同事教她使用。那个傍晚,母亲和小木筏暗暗较量,捞得很慢很慢,直到天黑还没有回来。
外婆带我们兄妹去莲塘找母亲。那时月亮已升起,落在瓦上、地上,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霜。月色下的莲塘显得辽阔、悠远。就着月光,我们看到母亲划着木筏在一朵朵水浮莲之间缓缓穿行,像一枚苍凉的剪影。
外婆大声呼唤,女儿呀,别捞了,都看不见了,快回来吃饭吧。
母亲上了岸,全身湿透,头发上沾了点泥。
外婆惊问何故,母亲淡淡地说,使用木筏不小心,翻了。外婆抱着母亲哭了,直说母亲命苦。我们在一旁也直掉眼泪,心疼母亲的劳累。
后来,家里经济宽裕,猪养得少了。在外婆和父亲的坚决反对下,母亲再未去莲塘捞过水浮莲。但还是有人不断去捞,他们从年轻捞到年老,把汗水滴落在莲塘里,滴落在水浮莲上。有人说,莲塘里的水浮莲长得那么茂密,一半是靠捞莲人的汗水滋养的。
二
小时候,喜欢和小伙伴们去莲塘边的草地上玩,抓蚱蜢和蜻蜓。
蚱蜢不好捉,它的颜色和草的颜色相似,静静匍匐在草从里,若不仔细看,以为是草。于是瞪大眼睛瞧,当看到一只蚱蜢,眼睛发亮,伸手去抓,以为唾手可得。谁知蚱蜢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暗藏心机。当我的小手靠近,蚱蜢伶俐蹦起,飞速一跃,像一个武林高手似的敏捷,钻进草丛,倏忽不见,让人捶胸顿足,哇哇大叫,悔恨自己出手太慢。因为难捉,捉蚱蜢就有了挑战的乐趣。终于有人抓住一只,如获至宝,引得大家过来,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艳羡的眼神如雨点似砸向他。
更爱捉蜻蜓,喜欢它的名字和色泽,也比蚱蜢好看。只是蜻蜓会飞,忽高忽低,像个小妖精,诱惑你,又远离你,捉住不易。若逢雨前,就容易多了。那时莲塘边飞着许许多多的蜻蜓,不知它们从何处而来,它们的存在像一个谜,让人猜想。蜻蜓们飞得很低很低,有的几乎贴着大地。站在密密麻麻的蜻蜓们之间,感觉奇妙,如看到一片片绿叶在飘,又似一台台微型飞机在飞翔。此时伸手,毫不费力就能抓到一只。
这只倒霉的蜻蜓落在我的手中,拼命挣扎,欲逃脱,却飞不动了,因为它的翅膀被我紧紧捏着。欣赏了一番,我把蜻蜓的翅膀折去,放于地下,居高临下地观望,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掌控了蜻蜓的命运。稍后,无数只蚂蚁蜂拥而至,如一团黑泥似的滚动,气势非凡。它们井然有序地围在蜻蜓四周,扛起,往它们的家搬去。蜻蜓将是蚂蚁们一顿豪华的盛宴。
后来长大了,得知蜻蜓可以用来检测坏境污染,成年的蜻蜓寿命非常短暂。而我曾经却那么残忍,终结了它们如此短暂的生命。如今,我还为自己年幼无知的行为而后悔。
三
莲塘边有一片菜地是小红家的,她命苦,自小父亲过世,母亲扔下年幼的她改嫁外乡,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出落得漂亮又懂事。
夏天里,晨光初透,很多人还在门口的竹床上睡得香,小红就挑着粪桶,去菜地劳作。到了菜地,小红总要先凝望一下莲塘。晨光中的莲塘静静、悄悄,水浮莲温顺地漂在水面上。水在晨风的吹拂下荡起丝丝涟漪,让莲塘有了几分韵味。旁边的菜地里有人影闪烁,可听到几声笑语声或男人的咳嗽声,很快又陷入了寂静。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叫声、小孩的哭闹声,被风裹挟,显得轻飘、迷蒙。
站了一会儿,小红才到莲塘边挑水。菜地的位置比莲塘高,要下一个小土坡。到了莲塘边,小红用泼勺舀水,一勺勺把两个粪桶灌满,再挑回到菜地。经过小土坡,桶里的水就会溢出一点,洒在土坡上,打湿了地。菜地里的菜多,一早须挑好几趟,湿漉漉的土坡变得不好走,但小红习惯了,走起来依然气定神闲。待所有的菜浇完,小红感到疲乏,就坐在土埂上歇息,待太阳出来了才回家。
因小红的勤劳和灵巧,也因菜地紧挨莲塘之故,她家的菜总比别人家的菜长得水灵,更好吃。尤其辣椒,更香更辣。小红和大姐关系好,知道我们全家酷爱吃辣,每次辣椒成熟时,总会给我们送一点。外婆常夸小红,说不知哪个男孩命好,能讨到她做老婆。
一个夏天的傍晚,小红在莲塘边碰到刚子。刚子家在县城,调到粮管所工作不久。自在邻居家遇见小红后,对她念念不忘。看到小红,刚子眼睛放光,热情招呼,小红来了,真勤快呀。刚子要帮小红挑水,小红欲推辞。刚子抢过小红的粪桶,二话不说,麻利把粪桶往塘里一荡,捞出满满一桶水。小红心想:刚子的力气真大呀。
整个夏天,刚子下班后就到莲塘边帮小红挑水。小红不由喜欢上这个勤快沉稳的男孩。于是两个人好上了,一起在菜园干活、说笑,然后坐在土埂上,看落日,看莲塘;听蛙鸣,听鸡鸣狗犬声。小红的娇笑不时飘荡在莲塘的上空。母亲说,小红的笑真好听,像唱歌似的。
后来不知何故,刚子和小红分手了,莲塘边再也看不到刚子。小红独自挑水、拔草、摘菜,低着头,再也不笑了。后来从大姐那儿得知,刚子的母亲不同意,说小红没文化,没工作,配不上刚子,以死相逼,让刚子离开小红,并逼着他很快娶了粮管所所长的侄女。
刚子娶亲那天,小红坐在莲塘边的草地上,从午后坐到月上中天,泪流不止。第二天,小红离开了小镇,去了广州打工,半年后把爷爷奶奶接去,再无消息。
自小红一家走后,她家的菜地荒芜了,被杂草占据。时常可以看到刚子在那里走来走去,凝望莲塘,眼神里是淡淡的哀伤和惆怅。
四
后来,莲塘的水逐渐变少,水浮莲不长了,周边的草也变得稀疏、枯黄。最终莲塘彻底干枯,淤泥凸显,被阳光一晒,变得硬实。若是晴天,踩上去可感受到泥土的细腻和柔软。若是雨后,泥土变成泥浆,变得难缠,踩上去颇为不畅,让人敬而远之。但猪们喜欢,它们躺在泥浆里,与泥浆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亲热得不像话。然后裹着一身泥浆回家,很激动,很兴奋。边走,边晃尾巴,还左顾右盼。一路走,一路洒下点点泥,最后洒落于主人的院落和猪圈里。看到泥,主人就知道猪去了哪里。
后来莲塘上面矗立起一栋栋房子,莲塘消失,名字也被人们遗忘。只有我还会偶尔想起,想起莲塘边的生灵;想起那些辛苦的捞莲人,还有小红;想起那一塘水,虽不清澈,却实实在在地滋养过小镇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