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黑葡萄(散文)
一
砍柴的长路上,有很多桥。一路走去,到底要经过多少座石拱桥、石板桥和独木桥?谁也没留意。
只记得,那是一座古老的木廊桥。四角有圆柱,顶上盖青瓦,路面铺厚板,边上置两溜长长的“美人靠”,两头飞着檐、翘着角,远眺像长亭,也像一座古庙。桥下,是一道哗哗白水。沙粒赤赤,红豆般沉在水底,水光折射,晃动着紫罗蓝的色泽。一群群石斑鱼儿潜在浅澈里,忽聚忽散,犹如云卷云舒。水边多石头,多野草,花事四季盛演不衰。檵木花开时,两岸一片皓白,落雪一样。岩下的红杜鹃,游子般在寂寞中啼血。
看得发呆,那桥,仿佛就是飘来的彩虹,仿佛是人间仙境,可有仙女降临?
水流东西,桥贯南北。一头连着绿油油的田野,一头透向墨黑黑的青山。
山脚下,古道边,有一座老瓦房。一堵矮墙,一道篱门,把屋前的小院围了,又打开了。瓜花开炸了墙,金瓜、蒲瓜、天罗瓜隐在藤叶之中,像金磨盘,像玉葫芦,像合拢的绿纸伞,顾自享受着休闲时光,沉默不语。葡萄成熟了。小院里挂满了晶晶闪亮的葡萄糖。糖长在竹架上,黑黑的,紫紫的,一串串垂在风中,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是那么诱人。妈耶,一眼望去,多像珍珠玛瑙啊!
步桥入园,摘下那些黑珍珠,是我早就有的想法,因为那种诱惑无法抵挡。
从那年开始,我们几个十二三岁的青涩少年,正式戴上箬笠、扛起冲担、穿着草鞋到三十五里外的烧窑埕砍柴了。每次经过这里,我们的心事就会突突升腾,全被那一架葡萄吊到嗓子眼上去了。葡萄还绿的时候,我们便蠢蠢欲动。一次,大家把柴担一摞到桥上,便偷偷地摸了过去。来至矮墙外,尖兵鼻涕狗先进去侦察。他凝神屏息,把两挂鼻涕吸进鼻孔里隐蔽起来,弓着身子像灵猫一样蹿进了篱门。不料一进去就踩到地雷了。汪!汪汪!随着一声狗叫,他像一条狼狈不堪的狗,便夹着尾巴跑了出来。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那条名叫狮子王的大黄狗。狗,站在门边,不像狮子,却壮得像匹小马驹。它通身金黄,翘着尾巴,晃着舌头,流着涎水,凶巴巴地瞪着我们。我们顾不上看它,目光全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了。
那个人——就是黑葡萄。我脱口而出:天仙降临了,快跑!
鼻涕狗笑了,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说,我们去抱天仙,吃葡萄!
二
她是山哈人,九岁了,姓蓝,名花花。
我们初次相遇,她就站在篱笆外。上穿红色圆领汗衫,下着蓝色七分裤,头上扎着两条羊角辫。小鼻梁挺挺的,樱桃嘴,大眼睛,眼珠子乌灵灵,特亮。我想,她一定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葡萄,不然,她的眼睛不可能像黑葡萄一样晶亮。她的身边,站着那条该死的大黄狗,还有一丛摇曳的野菊花。她叫蓝花花,长得像一朵野菊花,可我们偏偏就叫她黑葡萄。
真的是被鼻涕狗教唆了,居然试着想让想法得逞。
“黑葡萄,我们想吃葡萄呢。”
“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行呀?”
“等葡萄熟了的时节。”
“我们现在就想吃,我们现在就去摘。”
她听了,眼睛一瞪,双手叉着腰,说:“你们敢吗?有胆的进去试试,狮子王,你答应吗?”
狗听了,马上就弓起身子,朝我们示威,汪!汪汪汪!我们顿时呆若木鸡,像一群被雷阵雨打傻了的青蛙,哑口无声。突然,她朝狗挥手。那狗便呼地跃起,如闪电般朝我们扑将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如一树被放了一铳的麻雀,轰然四处逃窜。回过神来,却见黄狗并非是冲着人来的。它冲向了路下。路下有一块麦田,一只狡猾的灰毛野免,正潜伏在麦浪里打游击。那黄狗真不亏是狮子王,几个扑腾,那只跑得恰似在草上飞的野兔就被它叼回来了。开始,我还在心里寻思着,想个法子,先把狗赶走,然后再去摘葡萄。一看这狗竟如此威武,便万念俱灰了,静待葡萄灌浆变黑。
很快,我们就与黑葡萄混熟了。
老瓦房的主人姓蓝。黑葡萄不是老蓝家的亲闺女,她原是南山顶上雷半天老雷的小女儿。老蓝与老雷是亲戚,年过四十膝下仍然无儿无女,表弟老雷便把黑葡萄过继给表哥老蓝当囡了。六岁那年,父亲问黑葡萄:“阿囡,让你给山下的表叔当囡好不?”她摇摇头:“不好。”过了几日,父亲带她到老蓝家玩。她一走到廊桥,便着迷了。待进入小院,心儿就醉了。老蓝给她吃了一串黑紫色葡萄,问她:“花花,你留在这里给表叔当囡好不?”她望着葡萄架稍一思考,就点头了。
老蓝本来是打算靠黑葡萄续香火的。想不到,她竟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送子小观音。她来到蓝家的次年,从来不开花的蓝妈就给她生了一个弟弟,隔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她没有去上学,待在家里洗衣服,带弟弟。山哈人是能歌善舞的,她却是个例外,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就爱绣花,而且还是个绣花天才。每每看到,她都坐在葡萄架下,绣红花,绣绿叶,绣小鸟,绣蜜蜂,样样绣得栩栩如生的,神了。
她是一很小气的人,又是一个很大方的人。葡萄黑了时候,我们挑着柴经过这里,坐在廊桥上歇力。她拎着一个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走来了。远远的,风儿就送来了一股芳香。她越走越近,芳香越来越浓。她跨上桥,咚咚咚地走到我们的面前。我们一看,眼珠子差点飞了出来——妈耶!里面全是葡萄。“我说话是算数的,大家吃葡萄吧!”她说着,给我们每人都送了一串。我吃了一颗,甜!又吃了一颗,大甜了!五脏六腑都甜得流蜜了,仿佛肚子里长了一蓬沉甸甸的黑葡萄。
“下次再送我一串。”鼻涕狗说。
“没有下次。”她不容置疑地说,“人不能贪心,想吃,得等明年。”
鼻涕狗欲言又止,他号称是狗,却十分忌惮那头狮子王。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年年过去。当吃罢第五串葡萄的时候,我高中毕业了,黑葡萄也离开那座老瓦房了。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黑葡萄的面。她宛如一只在夜色里瞬间即逝的流萤,在我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
今年端午节,镇上一老友请我到他家里吃饭喝酒。席间,有三五个女子陪同,全是他老婆的表姐妹。
其中一个,肤色甚好,红润细白,可惜就是太胖了,她的脂肪是向四周生长横流的,像一个两头尖中间大的胖冬瓜一样。她一看到我,老是拿眼瞄我。她的眼珠子乌溜溜的,特黑。
突然,她哇了一声,像活着的貂婵遇到死去的吕布一样,诧道:“哇!你就是老早的那个砍柴娒吧?”我猛然想起来了,她居然就是久违了的黑葡萄:“嗬,黑葡萄,是你呀,幸会幸会。”
握手。寒暄。开聊。
黑葡萄告诉我,十四岁那年葡萄下架之后,她便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先是到温州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三年后听说南边的钱更好赚,便跟熟人去了广州。在广州,她混得不错,从一个打工妹成为了一个小老板。我问她都干过啥?她说只要是合法的,赚钱的,她啥都干过。她在车间当过童工,在服装厂做过裁剪,在酒店端过盘子,在大街上摆过地摊,在市场贩过鸡蛋、荔枝、龙眼,后来自个办过小厂,再后来就是开店了。不是一间,而是好几间店。她说除了没当过三陪女,没吸过毒,其他的,全干过了。
让人感慨了。我问:“你现在还在广州吗?”
“不,我大前年就回来了,住在县城呢,陪老人?”
“陪哪个老人?”
“两家的老人都陪,反正我房子大,有保姆伺候着。
“你的店不开了?”
“开着呢,我那两个弟弟在广州打理。”
“你先生呢?”
“现在我是个快乐的单身一族,以前在广州找了一个公务员,俩人过了几年,他嫌我不会生育,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是一副金钢不坏的样子,爱情这把刀,根本就伤不了她。
让人遗憾了。我想,她怎么不会生育呢?难道她把自己的福报全赐给了蓝家了吗?爱情这杯烈酒,为何拿醉不倒她?我又想,一切都是经历啊!一个小女子,只身在异地他乡闯荡了这么多年,她什么磨难没经历过呀!她就像老瓦房前的那一架葡萄,雨里生,风里长,酷日晒不枯,冰雪冻不死,春风吹就生,岁岁果满枝。
她洗了一盆黑葡萄,说是刚去水果店买的,请我尝一尝。我吃了一颗,又吃了三五颗。
她笑着问:“甜吗?”
我大声说:“甜,很甜!”
彼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从前了。我想起了那座古老的木桥楼,想起了那条泛着紫罗蓝光泽的溪流,想起了小院里那一串串垂在风中的黑紫色的糖……
她突然告诉我,一个一点也不让我震惊的消息:她想扩大那处黑葡萄园,发展农村产业,带动黑葡萄的发展。她笑着说,她也想为振兴乡村做点事。
她有一份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情怀。
她不浮华,我相信是真的。到时候我一定再去采风,顺便好好吃一顿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