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丫头回家(散文)
一
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合适的词,听得舒服了,感动了,我都会忍不住落泪,不是因为我多情善感,是有一种温暖的力量,袭击了我的心。
那天,一个中等身材,穿着得体,花白头发的大叔在路边招手,我停靠,他上车。坐定,极其自然地说,丫头,去河东。后排,他安静坐着。前排,我热泪汹涌,墨镜后面,隔着口罩流进口嘴里,咸咸的,热热的。
父母亲去世后,一个人开着车,大街小巷,东西南北,落叶一样独自飘零的时候,一声“丫头”,让浮萍找到了根。叔下车,车窗外,说:丫头,想家了,回家看看。
又是一阵热泪盈眶。
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
我决定回家,尽管没有什么事,都是因为叔的一句话。
二
在外漂泊这些年,虽然说,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可总觉得自己像棵没有根的浮萍,使劲地想,自己又不愿那么漂泊着,自己的根仍深深地埋在故乡的黄土地里。尽管已经在这生活了二十年,可仍觉得没着没落,这种感觉特别奇怪,似乎有一种力量在牵拉着我的心,我的腿脚。每天一出门,满大街的车流人流。坐进车里,隔着车窗,谁也不认识谁,任他们从你身边呼啸而过;骑车的人都穿着厚重的棉袄,戴着口罩,谁也顾不上看谁一眼,每个人都形色匆匆,穿行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抬头看看四周,全是钢筋混凝土,还有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马路,没有丁点儿温度和色彩。偌大个城市,谁知道你从哪里来,谁关心你又要到哪里去。没有谁会喊我一声“丫头”,也没谁唤过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在老家叫得响。一个“丫头”,马上就可以把我拉回老家。
老家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暖的,树是成片的,房子是低矮的,视野是开阔的,心情是开朗的。
老家的山路都识得我。
从市里开车一个半小时,走过一段长长的乡村公路就拐上那条通往村子的山路了。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一个人从山后边的家到山前的姥姥家。那时没有公路全是羊肠小道,道两边是密密麻麻比我高出几倍的庄稼,青青绿绿。我小小的身影一下就淹没在这莽莽的绿野中。母亲后来跟我说,她挺担心的,但那时她实在没时间,只能让我走十几的山路去看姥爷。有时爬一个长长的坡,有时又下到一个深深的沟底,转来转去的。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在这条小路上行走,母亲说,这条路上有我的守护神,它护佑着我安安全全从山后走到山前,一直到十几岁,修了公路,我也学会了骑自行车。或许就是从小对路有了特别的好感,于是中年选择职业,我竟选择了整天奔波的出租车,冥冥之中,很多东西都是有着因缘的。
现在,汽车仍在这条路上行驶。路两边仍是高低起伏的庄稼地,不过,却感觉不到庄稼的稠密和无边无际了,这莽莽绿野现在成了我贪恋的风景,车子开得飞快,它们在我身边一闪而过。回家的路,仿佛一下短了许多。爬上一段长长的斜坡,两边的苹果树挂满了果子。浅浅的青绿,外面套着一个个白色纸袋。故乡的风景一年比一年的漂亮,连苹果都穿上了时尚外衣。
故乡的样子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抹去,但我还是喜欢用脑海中的影像去印证当下的模样,哪怕是微妙的变化,我都不会放过。因为我是故乡的女儿,我不能辜负了“丫头”这个温暖的称呼,我想撒娇,在故乡的怀抱。
三
下到山口再走一公里,村子就在眼前了。
近乡情更怯。刚才的兴奋荡然无存。我的车速越来越慢,归乡的脚步渐渐迟缓。直到村头,我停下车。
进村的路边有排东西向的院墙。村里的老人们没事的时候喜欢站在墙根说说话聊聊天。天气渐凉,这地背风。特别是过年前后,这儿满满都是人。他们穿着黑的深灰的或是深蓝色的棉袄,手插在袖筒里,一个挨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似乎就是为了等着各自的闺女回娘家。老人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很多年了。父亲站过,村西头的二爷站过,我家东头的二爷也站过。现在,他们都走了。这个地方也没空着,每天照例有老人,或蹲或站,或者倚在墙壁上,他们是我的父老乡亲,见到他们,我就回到了家。
父亲曾经说,儿子都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了,养家的担子在肩,没时间回,能够戳空回的就是丫头,丫头——父亲们的期盼,一种比小棉袄还温暖的称呼,醉了父亲们的心,暖了一冬都在这里候着的父亲们。乡下不冷,别担心我们。父亲就经常这样回答我的问话,或许就是丫头这个词有了温度,父亲才不假思索地回答我。
那些别人的父亲们看到我他们说,“丫头回来了。”声音里满是怜爱。
是的,我回来了,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来了。在这里,我再也不是那流浪的小狗小猫了。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个长辈,他们都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从小看着我长大,又看着我一步步离开村子离开家。他们知道我去了哪里,知道我从哪里回来。他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大名,但他们却都知道我的乳名。这名字,在我离开家以游子的身份回来后,他们就喊我“丫头”。
四
这许多年,岁月改变了他们,也改变了我,那声“丫头”却一直被叫到现在,现在我已有零星的白发,可我还是那个丫头,不管年轻还是老去,我总有丫头这个称呼,所以我不老了,依然童年,总是少年,还是年轻。
这许多年,岁月改变了他们,也改变了我,却始终没能改变他们的纯朴和热情,没能改变我与日俱增的对老家深深的眷恋。
往上走,这条街上年纪最长的九十多岁的大爷大娘,颤颤巍巍地,双双站在路旁,看见我,张着没牙的嘴,一脸的核桃皮笑成了西山里的深沟沟。
“大娘,大爷,你们好啊!”
我高兴!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以前他们住在街北面,出门进门都能看得见。后来住到街南面就很少见着了。我在他们面前都想炫耀了,我可以到城市里去闯江湖,可以去打拼,可以干出我的事业,如果他们拉住我问什么,我会不厌其烦地叙述我的经历,会说得他们啧啧称赞。
“丫头!丫头回来了。”
“哎,哎。”我应着,笑着。我不哭。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眼泪的浸泡。大娘耳朵不好了,眼睛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那笑,如同巷子里的阳光,质朴。如同裂了缝的土墙,墩厚。
那笑,像腊月盛开的雪花,在我冰冷的心上,随时准备融化。
我想一下扑到她怀里,感受一下久违的宠溺,却没有勇气下车。
五
到家了。
墙根的老藤攀在房檐。阳光平铺着叙述前尘往事,我找不到母亲的投影。两棵老树在寂静里静立,一半在阳光里记载甜蜜,一半在荫凉处延续荒芜。门口的青苔寂静无言,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一股淡淡的悲凉涌上心头。
这个门口,以前的时候从不寂寞从不冷清。
清晨,四哥门口的鸟儿们,天还不亮就开始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它们躲在那片密不透风的竹林里,七嘴八舌,滔滔不绝,热火朝天,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落后。
初升的太阳擎着圆圆的脸,躲在几棵碧翠茂盛的杨树稍后面,像母亲三岁大的小孙子,跟奶奶玩着捉迷藏。
母亲打开大门,看看她种的花,门东门西,姹紫嫣红。
“噗嗒噗嗒”,胖墩墩的二嫂端着一盆子小豆腐,转过墙角。
“呶,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说着话,二嫂进了院子。母亲差我把一条二斤多的鲅鱼递到二嫂手里。这几年母亲血压高,连鱼都不肯多吃,她总是说不能,很自律,很节制,节制得让我不知怎样对她了。可后来,大大小小这家那家都分了。
吃完饭,前院大娘嘴里叼着一颗烟,从电线杆子那边转过来。我明白,她是凑着我说个话,不说,一天都少点什么。
“大丫头回来了?来看看给你妈带什么好吃的了?”大娘个大脚大嗓门大,最喜欢听她大嗓门里喊出来的“大丫头”,那醇厚的乡音,经常会冷不丁地响在城里的某个下雨天。疫情最严重的那年,大娘走了。大弟说,大娘走得很孤单,连子女都没能送她。孤独注定是一辈的事儿,大娘一个人生活了好多年。
二婶必定是最后一个出场。她和母亲东西两院,大门仅隔几步。平时,自己做了豆腐,包了饺子,一碗一盆地往家里送。我在家的时候,几乎都没做过饭。二婶身材好,眼光也好。我给母亲买双鞋,她看着好。给母亲买件上衣,她也看着好。后来我就买双份,大一号给母亲,小一号给二婶。二婶穿上衣服,站在门口,拽拽衣角,转转身子,“好看不,合适不?”当然是众口一词:“好看!合适!”然后就是哈哈的一阵大笑。
如今,门口的石凳上落满了尘土。那些花儿,不见了踪影,只有二婶墙头上的南瓜孤独地开着几朵黄色的花。
回过头,见到身后的二婶,她望着我笑。
这是母亲走后我见过的版本最多的笑。那笑,填满了她脸上每道皱纹,那笑,拥有最大程度的容纳,最大限度的接纳,容纳我所有的孤独落寞,接纳我所有的悲伤凄凉。
她说,丫头,回家来了。
是的,丫头回家来了。丫头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看见二婶,我再也忍不住,踉踉跄跄跑到她跟前,孩子样地哭成一堆。
丫头,别哭。以后,回家就到这儿来。
七十多岁的二叔,陪着丫头一起抹眼泪。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
二婶二叔送我出门,乡亲们看着我到村口。
出了村子,我下车回望,山村掩映在一片蓊郁之中。
山村虽小,它拥抱着我,我的小家、大家,都在它怀里。
我不知为何不去跑一天的出租车,没有事也要赶回老家一趟。我无法解释理由。老公说,我是跟钱过不去,老家比钱还要紧。
是哦,老家老了,我得好好看看,钱可以再挣。我说,丫头,算得开这笔账。
谢谢小溪老师的关心厚爱!
遥祝中秋快乐!
岚亮老师写了那么多家乡的事,人,情。没有浓烈的乡愁,就没有那么鲜活的人物。父母不在了,想父母。年深日久,乡愁日渐扩散,大到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谢谢岚亮老师暖心留评。
遥祝秋安!中秋快乐!
祝吴老师工作愉快,中秋快乐!
祝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