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走出尴尬(散文) ——写在教师节来临之际
一
那时候,我不知道该确定为冬季的末尾,还是春季的开端,似乎冰雪开始融化,但田野还没有绿色。
记忆,在那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下半叶的上午有些卡顿,甚至忘记了,当生产队大喇叭沿着长长的垄沟送来呼叫声音时,我在做什么。反正我在田地里。壮实的领头大哥说,大队喊你呢,去看看吧。我就沿着褐色的垄沟走到地头,踏着乡村土路回到村庄,走进大队部破败的院落。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在近两年的知青生涯中,第一次被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呼叫。我的名字在还有些寒凉的风中颤抖着,从村舍的青瓦和红砖烟囱上飘过,从村外小河流上飘过,从黑色的泥土上飘过,飘进历史的天空。
我始终觉得(即使在今天,依然觉得),那个有些变了声的呼叫有些诡谲,有些不可思议,仿佛突然嵌入梦中的意外声音,让你无法判断它来自梦中还是梦外,是现实还是幻觉;是一个美妙的招手,还是一个拙劣的恶作剧。所以,当我放下来自远方的电话,恍惚着走出大队部时,薄云中的阳光照着老旧的村落,照着用玉米秸秆围起来的青年点,照着脚步茫然的我,瓦房摇晃,村庄摇晃,田野摇晃,风摇晃,云摇晃,太阳摇晃……
在我十九岁时,对什么都充满憧憬和希望,唯独有一样,常常让我几近绝望。我不知道何时能够回城。毕竟,我是城市长大的青年,即使梦的背景,也都是城市。
那个电话通知,我被市师院录取。
二
回城如梦,仿佛一瞬间就梦想成真。梦醒之后,我已经站在城市近郊大学校园里的茵茵草地上。几年后,我又站在中学的讲台上,成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前一个十年的废墟上,百业待兴,教育首当其冲。郭沫若发表了《科学的春天》,也预示着一个教育春天的到来。我们这批经首次恢复高考录取,快速培养的师范生,迅速被时代投入到历史前进的洪流中,成为教育复苏的有生力量。
当一起下乡的同伴们还在乡村的田野里,沿着一望无际的垄沟劳作的时候,我却悠然在学校风雨无忧的教室里踱步,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反差,这种反差让我骄傲和矜持起来,萌生一种优越感。而父母的赞赏,邻居们的欣赏,以及同龄人的钦慕,也悄然支撑着这种优越感。让我像一朵樱花,翘立在早春的枝头。
乍暖还寒,是春天的第一个特征。在我的人生走出一轮尴尬之后,又陷入新一轮的尴尬。或许,对于人生来说,尴尬是一种轮回。当那种飞翔的优越感降落到现实的地面时,又让我不得不敛起骄傲的翅膀。优越感被尴尬感所挑战,很有些被动。教师职业,在精神世界里高耸入云,在现实生活里却不能不卑微地低头。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事教育,如果说我有过梦想的话,那是当兵。在那个时代,当兵远远比教师要伟大。当然,我不是因为伟大才想当兵,而是出于一种男子尚武的心态。做叱咤风云的英雄,似乎永远是男孩的一个心结。在那个时代背景中,我的当兵理想过于奢侈了,注定无法实现。
命运的诡谲就在于此,总是把一个人放在他的理想对面的位置上,仿佛一种捉弄,也似乎一种必然。但我并不因此沮丧,毕竟成为教师,具有一定的文化含量。虽然知识在那个年代并不很走俏,甚至徒有虚名,不过,表面上和理性上,还是受人尊崇的。尽管那时,孔子的思想曾被剥得遍体鳞伤,我们还是愿意从他的人生和思想里寻觅精神支撑。毕竟,儒家思想已经灌注到民族的灵魂里,成为一股精神的血液,无法阻遏。
我就曾想过,孔子的父亲是春秋著名的勇士,孔子也是少年尚武,据说弓箭功夫还十分了得,最终,还是没有驰骋疆场,倒是成了文质彬彬的教育家;鲁迅原本想做个医生,最后却丢下手术刀,成为笔如匕首的文学家,这似乎为我们青年人从事教育文学工作,提供了一条人生路径。这些事例,让我亢奋起来,仿佛看到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个辉煌的自己。
我像神话中的九色鹿,带着自己制造的瑰丽光环,跳进一段新的人生。
三
人生,就是在梦想与现实之间跳跃,像卡夫卡小说里的甲壳虫,无休无止。
第一个月的薪水,让我汗颜,也让我自豪。汗颜的是,它很微薄,无法与当时既有工资又有奖金的工人同日而语;自豪的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笔劳动报酬,证明我是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男人了。
工作不久,许多同学开始做甲壳虫般的又一次跳跃,纷纷从教育行业转入其他行业,即使没有能力调转的,也离开了教学一线,转而从事与教育相关的管理工作等。几年间,依然按照学校“嘀嘀嘀”的铃声上课下课的同学,所剩无几。尤其男生,仿佛大逃亡,大多各奔东西,教育界俨然成为一个贫瘠的沼泽地,似乎与教育界愈远就愈高贵愈安全。几次同学聚会气氛有些怪异,少了平等无别的交流,倒是多了歆慕或鄙视的目光。
仍在教学一线上课的,成为一种耻辱,标注一种无能,隐喻一种颓废。
我却依旧沉迷于上课下课的铃声,那时,我觅到了一种生命的乐趣,一种灵魂的惬意。我从教学中生发了一种职业的亢奋和创造冲动,这让我无暇顾及左右,而是沿着自己追求的目标固执地前行。基于总结教学经验,我提出了单元教学的构想,并付诸教学实践,得到省市教研部门的认可,列为省市教研科研项目;基于教育现状的感悟,我撰写了多篇关于教育心理、创造心理的文章,在省市级教育刊物上发表;我的一些关于语言研究的论文,也先后在国家、省、市语言学会上发表,并获得优秀论文。这些成绩,让我觉得我更适合教育,适合文化,适合沿着孔子留下足迹的小径走下去。
就在我沉溺于文化的陶醉之中时,又一个尴尬适时出现,让人生再次纠结。
古人讲成家立业。成家在前,立业在后。所以古人是先成家的。现代人是先立业再成家。虽然,我的职业收入微薄,但毕竟是立业,由此也逐渐进入成家的人生序列。尤其母亲,开始把目光频频放在一些美丽女孩的身上,在心目中考量作为儿子媳妇的概率。于是,我开始了漫长而频繁的相亲经历,无数美丽的女子从我眼前经过,继而消失在茫茫人海,很多从未再见过;也有很多未曾谋面的,只是用耳朵阅读了我的简历之后,就做出否定的判决。其结果是,我在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成为审视的对象,却让对方失望地离开。最终原因大都在于,我是一名普通教师。
这时,一直因我骄傲的母亲才沮丧地意识到,这个职业没那么骄傲。一次,一位邻居大婶给母亲回话说,前天介绍的那个姑娘觉得教师没什么发展,收入也低,就不考虑了。之后母亲阴沉着脸,忧郁地注视我说,要不,我们也托人调出教育界吧。我笑了说,再说吧,以后就别再张罗这些事了。母亲撇撇嘴,没再说话。
其实,那些还在教学一线的男同学,大凡婚姻都很狼狈。尽管如此,后来,我还是结了婚。
一位教学副校长给我介绍了一位姑娘,居然是我的同事,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我的学生(她从这所学校毕业,那时我刚分配,没有教过她),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回学校教理科。她小我五岁,人又漂亮,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的结合,出人意料,一时传为佳话。
四
屈指算来,我在教育界,坚持了十二年。从教师,到教务主任,到校长,再到教委从事党务管理工作,深谙教师酸甜苦辣。再后来,调离教育界,依然对教育满怀情感。应该说,教育让我成熟,成长,也让我的人生充满意趣。
现在的教师,已然成为高尚的职业,不仅仅在精神层面高尚,也在社会地位方面高尚。现在的男教师,应该不会再为收入微薄,难以娶妻而尴尬和纠结,更不会纷纷跳槽,逃离教育界,这方面国家做了足够的保障。所以,联想自己的教师经历,不免为现在的教师感到幸运和幸福。
其实,这恰恰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
好像在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深入,曾经跳槽到金融部门的几位同学,因为金融机构精简剥离,就萌生了返回教育界的想法,就此也曾征求过我的看法。历史,就是这样曲折前行的,个人的成长与发展也与事业和时代密切相关,只要顺应历史发展,只要选择适合你的职业,笃定地沿着人生之路走下去,生命就会灿烂,个人理想也会得以实现。
尴尬的职业,曾经让我们的人生尴尬,但那是时代的尴尬,最终,还是会走出尴尬,随着时代,走向辉煌。
我还是那么依恋教育,怀恋教师,还是渴望踏着铃声走进教室,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眸,清清嗓子,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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