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山人蹒跚的脚步(散文)
一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
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大山里的人,从来也没有缺少一份可以支撑理想的想念,所有的选择,从读书起步。眼中读书的路,迈出脚步,不管是坚定还是蹒跚,他们一定要走。
徽州大多古村落,想当初,教育发达,私塾书院,林立如植。宋、元始兴盛,明、清达巅峰。
而我所处的竦坑,深居大山,与世隔绝,代代人求学路,总是满含辛酸,落着楚楚的泪。如今,在城陪读的父母们,大多无缘进县学高中,成了一代人挥之不去的痛,大山的贫脊,艰难生存的他们,饱尝人间艰辛,只能卑微地苟活着,但始终不弃追求的梦想。而今,为了下一代,他们毅然决绝地和城里人一样,用极其微薄的收入,租房陪读。他们,如朱自清笔下的父亲的背影,蹒跚在时光里。
二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金岗岩,海拔781米的高山,叮咚泉水,四季不断,每滴,都涤荡人心;每滴,都是渴望,孕育着希望。
一座小学落座于此,几间土胚房,些许凳子、桌子,一块黑板,一群呀呀学语的孩子,每天行在羊肠小道上,这是大山的求学路。
孩童清澈的眼睛,盛满对陌生世界的渴望,学校的老师,来来往往地穿梭,换了一波又一波。走马换灯式打发了孩童们混沌的时光。
八十年代初,山村依然几于与世隔绝,仿佛如今的大凉山。天堂里的徽州,私塾、书院式文昌阁,葱翠桂花庭的美好,在斯地成了遥不可及的梦。重续那段梦,一座小学,就是希望。
混浊中,小学时光一瞬,第一道坎考初中,名额有限,刷下一批,中止了走向进取的进程,成了大山里刨食农民,纵有孙行者十八班武艺,也只能卑微地苟活。升学是迈不过的坎,就像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
能上初中的,是有幸的,毕竟还可从书本中获些知识。乡下的孩子,连环画成了唯一的课外书。我时常去供销社购买,因为钱不多,只能跟人交换着看。连环画是我可以解渴的课外读物了。贫困,限制了一代人的思维。校舍是祭社的屋,教师是东拼西凑的来代课的农民,人数还不够,到小学去抓几匹驴,当作马骑行,就这样开张了。
好不容易分配了师范生,帅小伙一个,新知识结构、新观念无疑是大山的希望。哪知纨绔子弟劣根末除,成了祸害。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誓言,在那个年代里就是一句口号。一把火,点燃不了埋在泥土里的朽木杂草。
校长是民办教师,本地人。有着极好的人品,口碑很好。领着本地代课老师,非常敬业。这些人后来大多进修成了合格人民教师,或走上仕途。而端着金饭碗的驴老师,还有烧饭的。我行我素,目空一切,任意驱赶学生,学生常常吃不上饭,校长也很无奈,艰难撑着危局。
三
教师资源之匮乏,无良之辈,滥竽充数,教育在负重而行。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教学水平之低,回过头来看,符合条件的,凤毛麟角。那真叫误人子弟。但学校存在的意义,至少给孩子走出大山,开启了一扇希望之窗。
我的家,遥居山巅,每天,大人们劳作,穿梭绵延山脊之间如脚踏风火轮,上山砍柴的山路如蜘蛛侠攀岩群山。
到了初中,学校在远山脚下的那村庄,每天放学回家,翻山越岭,逶迤前行。要爬十几里的山路,总是鸡叫出门,鬼叫进家。
山上孩子上学,须解决吃饭问题,在学校食堂搭伙,必须先交上柴伙,老师也住校,一斤米三斤干柴,大多时候,由半拉大的孩子自己挑去。周末下午挑一担柴伙,十里行程,双肩举力,交到学校,为食堂搭伙。一路挥汗如雨,早已体力透支,已软到一滩,浑夜间自习,小小灯盏,灯如荧火,一顿哈欠,见了周公,昏昏噩噩,油盐未进,徒耗时光。
更为艰难的是,食堂常常饭不够,来迟了的孩子只能饿肚子,有时一整天,打不上饭,历尽艰辛,校长知道,也无法改变。如此恶劣环境,上课时昏天黑地,只见老师人影晃动,听课如天书,但孩子们从未放弃。教育,是在爬行中,是爬行着去摘下悬崖上的小花。路漫漫,也蹒跚!跌跌撞撞向远方!
学校要上晚自习,山上的孩子,须在村中找一户人家关系好的农户借住,省去每天往返之苦。只是,学校只烧饭,没有菜,得将就。喝水,去河滩里掬一口。家里炒好的菜,加了许多盐,可以吃上几天,有时长了毛,闭了眼,也必须咽下。周三夜晚,踏着月光回家拿点菜,第二天晨读,六点零一分到校,迟到一分钟,便关在门口,就被纪律惩罚。好好读书,无疑是白日梦。即使是白日梦,有梦比无梦好。
人们不能怨恨,战胜艰难,历来是读书人的精神。人们相信这样的真理,真理的力量,总是不容怀疑。这就是大山里的孩子们的可爱,这就是家长的可敬。教育的信仰不倒,脚步再蹒跚,那也是暂时的,一定会步伐坚定起来。我也这样想。
四
城里歙县中学,是大多学子仰慕而又奢侈的梦,遥想那教学氛围,优质的教学资源,还有只要进入学校,那百分之八十的升学率,世代农民的大学梦。在这里,才能实现鲤鱼跳龙门的脱胎换骨。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竦坑中学,每年获高中升学考试资格者才十一二人,能入县中的,要走独木桥,战战兢兢的,前途未卜。
绝大部分人上到初三上学期,有的班主任就会把孩子们赶回家,无论你继续上学渴望多强,无论对外的世界多憧憬。据说是影响了升学率。知识改变命运,那是奢望。
徽州府城的第一学府,歙县中学,一群陪读的人们。
歙县中学,渊于县学和紫阳书院。始于南唐保大八年(950年)县学创办于此。元至正庚子(1360年)紫阳书院迁入。如今,作为最高学府的存在,延续千年。名副其实的省重点高中。
古城内“省重点”有两所,但师资、底蕴,教学氛围,每年录取一本线的绝对数及占比,却有很大区别。拔尖的生源,也使县学所在地则遥遥领先。周边区县家长,趋之若鹜。土豪们更是不惜一郑千金,挤破脑门,却乐此不彼,而且挤占着寒门子弟的资源。
出来才知道,歙南,自古以来徽商发源地,教育改变命运的氛围和期望,从学校到家长,重视程度无以复加,无论家境如何困难,举家之力,为出人才拼尽全力,他们在初中念五年,就是尽可能多挤占县中或直接上中专,那是包分配的名额。
一代农民的期盼,总是在自身的痛定思痛中下决心,深居大山,穷困一辈子,无法融入主流社会。因此,把希望寄托下一代,当前,高中考取县中,陪读之风盛行,专门租一屋。家庭主妇放弃打工收入,专门好吃好喝陪着,时时刻刻监护着。就怕掉队、开小差、早恋的意外,耽误了青春。当贫困让自身完全陷入整日为生计奔忙,且永远看不到头,孩子,就是那清晨的曙光,是支撑明天的太阳。下一代,绝不输在起点上。托举大山的希望,在孩子的未来,他们必须用羸弱的肩膀举起他们的责任和希望。
五
每天菜市场上,总在变着花样买着新鲜的,炒着故乡的味。来来往往陪读的人,有深山里出来的农民,无缘上学的那种日子艰难,贫困的痛,没有尊严的伤,痛在心间,伤在骨髓,但还是要唤醒内心的渴望。即便日子再难,即使倾其所有,尽其所能,即便自己倒下了,孩子的希望,总能让他们站起来,与风雨同行。
有一对夫妻租着房,为了孩子更好上学,去化工厂打工,身在有毒的环境,没保护好自己,孩子还在上学自己却把命交代了。母亲一人承担了两个孩子所有的希望,负重远行,每每看到那母亲的背影,我就想起,从小在佝偻母亲背上长大的我,生活不相信眼泪。
今年盛夏,惊闻一同学,刚过五旬,远去了天国。世间又少了母亲期盼下黄昏里子回家的身影,从此再也听不见叫妈声音。从此女人,少了位相濡以沫的夫君,女儿失去了一位拼了命为她奔前程的父亲,撕心裂肺。他们的女儿成绩一直不错,上了上海复旦,出来工作也是顶瓜瓜,上海安了家。父母本该扬眉吐气,尽享幸福。去年,据说我那同学一直住上海在女儿处享乐,人们啧啧称喜,投去仰慕的目光,却谁想,早已病入膏肓。
今夏惊悉,叔叔要去参加挽礼。八旬之叔送中年壮汉,天悲地恸。沉疴痼疾,无力回天的现实,注定是大山人多舛的命运综合体,生活艰辛,已不堪重负。下一代走出去的希望,早已透支了身躯,只是为了给下一代更多的机会,拖着病体,挣着学费和租房的费用,没有时间生病,也没有财力去住院,总认为,自已可以撑到孩子出头的日子,孩子出头了,父亲却成一杯黄土。有多少人,没能等来明天的太阳。
每年开学,乡村的人们熙熙攘攘跟着孩子进城,延续着一茬又一茬陪读的风景,他们怀着诗和远方的梦,只是写下这些诗行的每一步,都是荆棘、血汗、甚至生命。但无法阻挡大山人的脚步,即使遍体鳞伤,也是满怀希望。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于2022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