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金秋】深海的鱼永不沉寂(小说)
一
遇见黄之恒是在中秋节那天。他组织了各个社团的人,在学校门口举办了一场义卖活动,把做好的手工月饼卖给路过的人。
当时的我只是看到一堆人闹哄哄地凑成一团,我发誓自己是因为好奇心才过去的,结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瞩目的黄之恒。事实证明,人群中有一半女生是为了去看黄之恒,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买月饼。
我惊叹于那些女生挤着往前冲的架势,顿感索然无味,摇了摇头准备离开。谁知在下一秒,黄之恒似乎瞄准了我这个没有购买意愿的看客,他大喊着:“同学!等一下!”
说着就拨开人群走向了我。我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男生,他先是笑了笑,嘴角翘起一个恰好的弧度:“同学,支持公益事业,买一个月饼吧。”
旁边女生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抢购:“我要一个流心的!”“我要两个豆沙的!”“先卖给我嘛!我先来的。”
我在原地怔了两秒,然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了。”心里还在腹诽:明明生意那么火爆,为什么还要逮着我这么一个羊毛薅呢。
谁知这人没有死心,他在下一秒横跨一步把我截住:“月饼我们都是手工做的,很好吃的。”
顿时感受到了周围人的注视,我有些窘迫,只得低下头去,结巴着说:“好、好吧。”
“谢谢你同学,五块钱一个。你要什么口味的?”即使低着头,仍然能感觉到黄之恒在好脾气地盯着我的脑袋,还有来自其他女生近乎沉默的注视。
我不喜欢成为焦点,这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只得慌乱地从口袋里掏钱:“随便吧。”只想逃离。
“好,那我给你挑个最甜的。”他冲我一笑,那一笑好像要笑进人的心里。
我急匆匆地走出人群将近二十米,这才发现自己心跳的频率已经不像话了。我扭过头,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穿着白色短袖的高瘦的背影,他依旧在面对着很多女生忙碌着。
我有点心疼自己的五块钱,这足够一顿中饭了。看着眼前一个小小的月饼,根本没有一大碗拉面来的实惠。
回家路过超市,扩声器里播报着今日特惠,大爷大妈们来回奔忙着在抢菜,我苦涩地看了看手里的月饼,算了,还是吃泡面吧。在这个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孤身一人待在家里,来回扫视着十几年不变的陈旧的家具,要不然就是盯着那面发黄的墙。
因为太冷清了,这个家反而不像一个家,还没有外面大街上热闹。
初中的时候我还时常盼着有人能推门进来,到现在明白了只是奢望。高一开学不久,我的班主任找到了我。“你为什么申请助学金?”
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因为我没有人管了。”
“怎么?”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抬眸盯着我:“具体说一下什么情况。”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他们可能在外面各自有了家庭吧,很少来找我了。”
“你总跟他们保持着联系吧?”
“不,”我似乎有些哽咽了,故意说得很小声:“我跟他们决裂了。”
班主任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示意我回去。几天后我满怀期待地去看补助生公示名单,那一张表格里并没有出现我的名字。
我略显讽刺地笑了笑,其实也明白自己平日里是个不讨喜的性子,独来独往,不懂礼教,也不知道该讨好的时候要讨好,只是一味我行我素地过日子。我的父亲以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形象闻名全村,社区为我家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金,我现在就靠那个过活。总之是饿不死。
中秋当晚,我搬了个凳子到阳台,想要学古人观赏月亮,不料天空阴云密布,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着。我等了二十分钟,依旧没能等到一点月光。
突然想到了白天买的月饼,我急忙从袋子里拿了出来。那上面印着两个字:流心。黄之恒口中很甜的月饼,原来是流心馅的。
我咬了一口下去,嚼到了几粒花生,心里想着不对,才发现里面的馅是五仁的。这实在是太好笑了,我顿时想到了那男生人畜无害的神情,还有他斩钉截铁的那句“那我给你挑个最甜的”。
芝麻和花生的清香在口中炸裂开来,不得不说,月饼确实挺好吃的。说到甜,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我从小就对辛辣的食物很狂热,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二
高一开学一个月后,寝室里的其他女生早已熟络,她们时常结伴同行,一起去吃饭,报同样的社团课,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对于和人有交集这件事,完全是惘然的状态。所以半夜里她们聊天的话题我参与不进去,但我又是个敏感的性格,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真的进入不了睡眠状态。
一次晚上我看了好几次手表,到了十二点多她们还在热聊,我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可人家根本没有在意。第二天中午我回到寝室说了这件事,一个女生皱着眉头反驳:“我们又没妨碍到你,你睡你的不就得了。”
我无言以对:“你们说话我怎么睡得着?”
“我们已经很小声了好吗?你找刺儿是不是?”颇有一种要跟我干一架的气势。
“你们的小声对于我来说很大声。”
那女生不屑地一哼:“那你怎么不干脆出去住啊?没事儿找事儿是吧?全寝室的人都没觉得,就你矫情是吧?”
我知道跟这样的人辩解也是没用,只好缄口不言。结果当天晚上,她们讨论得更加热烈了,像是故意气我似的,时常伴随着哈哈大笑,刺耳又难听。
我在被窝里攥紧了拳头,闭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但是好像没有用。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我的脑袋因为睡眠不足昏昏沉沉的,一阵阵困意袭来,我终于合上了眼睛,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捣蒜。
果不其然被巡堂的学生会记了名字。班主任姓牛,本人的气质表现也挺牛气哄哄的,他二话不说罚我去操场跑了十圈,并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许再有下次!”
我在心里暗笑:下次?恐怕还要有很多次呢。
只是下次的时间距离这次未免太短了点。我们打扫宿舍是一人一天,一般都是利用吃早饭的空档回寝室,有的趁着这个时间回去换个衣服什么的。
我回寝室的时候,她们凑在两张床位上谈笑风生。打开门的那一刻,她们很默契地顿了两秒,眼睛齐刷刷看向我,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我迅速地拿起笤帚扫了地,又接了半盆水一点一点泼了水泥地面,防止沾灰。我把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是因为受不了寝室里窒息的氛围。
为人太拧巴也是个问题,但我改不了。如果我能好声好气地去寻求和解,那么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呢?可惜我不会这么样的。
第二节下课后,班里的学生会成员叫上了我:“周怡,班主任找你。”
一路去办公室的路上,她还问我:“今天是你值日吧?你怎么没扫寝室地面呢?”
我疑惑道:“我扫了啊,还洒了水的。”
她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在前面领路。刚到门口我就看到了班主任那张阴翳表情的脸,我在他身边站定后,他拿着一沓纸砸到了我的脸上。猝不及防,不偏不倚,我的鼻梁瞬间有点痛。
“你自己看看!”班主任愤怒地指着地上的纸,还一边喋喋不休着:“不想在这儿上了就给我滚!让你爸妈先教会你怎么做人!”
纸上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图片,图片上是寝室地面,地面上洒落着几个纸团,一堆用过的卫生纸,还有几个颜色鲜明的空零食袋子。
图片上是我们宿舍的地面。
我突然就想起了打扫完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和我吵架的那个女生,她冲我一脸坏笑着。
“我把地扫干净了的。”我近乎绝望地说出了这句话,班主任的回答是蔑了我一眼。
“这个是诬陷,我扫干净后她们扔地上的。”
“编谎话也说的像样点,什么叫你扫完了她们扔地上的?你扫过了地面会是这样的吗?啊?”班主任近乎吼出了这些话,从他脖子上爆出的青筋和极其难看的脸色来看,他已经怒不可遏了。
我才明白了,自嘲地问:“老师你不相信我是吧?”
班主任更加愤怒了:“你拿我当猴耍是吧?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他一把推向了我:“去!去学生会领开五楼钥匙,五楼卫生你给我打扫一个月,打扫不干净你就一直打扫,直到扫干净为止!”
瞬时种种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同寝室的人的污蔑和无视,班主任的冷漠和无情。我转身瞪向了班主任,控制不住的眼泪簌簌落下。“老师你是觉得我软弱好欺负对吗?你觉得我没有爸妈保护是吗?”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你给我退学吧!不要在我的班上待了!”
我没听他叫嚣完就跑了出去,在那一刻,我是与全世界为敌的。我回教室径直走到了同寝室女生的面前,她在看到我的泪眼后忽地一滞。
“谁干的?”我冷漠地质问道。
“到底是谁干的!”我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有病是吧?”她说着抄起一本书砸向了我的胸腔。“你自己没打扫干净怪谁?朝谁发火啊?”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指向她那张宠辱不惊的嘴脸,“坏人,你会遭报应的。”
我承认自己快疯了,我冲向了学生会,却在门口看到了穿着西装在和其他人商量着什么事情的黄之恒。
他大概瞥到了我的不太寻常的样子,就问了句:“同学,有什么事吗?”说罢还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艰难地呼了口气:“找人。”
他继续问着,歪着头观察我的表情:“你找谁啊?”
在黄之恒的帮助下,他找出了我们班的那位学生会的同学。她大概看出了我脸上哭过的痕迹。关心地问道:“班主任没让你怎么样吧?”
我言简意赅:“你拿出来五楼的钥匙,他让我去打扫卫生。”
“现在吗?你等一下,我登记一下。”
去五楼打扫卫生是默认的一种惩罚手段,有些同学犯了错,班主任会让他们去学生会领钥匙,平时通往五楼的楼梯是用一道铁门锁住的,五楼只有两间电脑教室,除了上电脑课班长需要提前去学生会领钥匙,其他时间所有人是上不了五楼的。
至于为什么钥匙会放到学生会,大概是把打扫五楼卫生的任务分配给了学生会吧,毕竟他们也是管抓纪律的。
我拿到钥匙后朝一旁的黄之恒看了眼,发现他在盯着我看。看什么看,我有那么好笑吗?我在心里想。
三
我一路小跑着冲向了五楼,用钥匙打开了铁门,穿过楼梯拐角,然后看到了落满灰尘的长长的走廊。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慢慢踱向了走廊的中间。我这样的人,不被人在意的人,其实在世间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又或者说,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玻璃窗的按钮已经生锈了,我用两只手扭动了很久,费了很大力气才扭上去。我费劲扒开窗户,将它拨向另外一边,瞬间一股秋风伴随着凉意,朝着我的脸席卷过来。
我找到了一个板凳,写上了班主任的名字和同寝室人的名字,还写下了因果报应这四个字。我承认自己有点玻璃心了,容易陷入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里,挣脱不开。或许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才能是解脱,摆脱我现在的困境,困住我的这个世界。
我将板凳推向了窗边,缓缓地站了上去。很奇怪的是,我平时那么怕高的一个人,这次在看到窗外的风景后,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突然从右边近处传来一个声音:“同学,你,你在干嘛?”是好听的男声,语气里有点急促和慌张。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黄之恒。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惶无措,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我好像看到了他中秋节那天向我介绍月饼时脸上的笑容。
他慢慢朝我走着,一边唠家常似的说着:“哦我想起来了,你刚刚去过学生会是吧?拿了钥匙说要来五楼打扫卫生的。”
我依旧站在窗前,很平静地看向前方:“你不要过来。”
他停了下来,继续搭着话:“同学,其实五楼可以不用打扫的,平常被罚的人都是去签个名做做样子,不用真的上来的。”
他说着又一小步一小步凑了过来,还生怕我察觉似的:“你跟我下去吧?我给你签任务表。”
我觉得有点可笑,现在的我站在窗边,像是会在意打扫卫生这种屁事儿的人吗?我是在感叹我的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被欺负,被背叛,被无视。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可以,来生我只想做一颗飘荡在空中的浮尘,自由自在,潇洒之极。
我再次扭头看向黄之恒时,他已经站到了我的旁边。正好对上他那张清亮的眼睛,像是不被尘世沾染一样。
“同学,下来吧,我请你吃好吃的。”
这是在说什么风凉话呢?我冷哼一声:“别想着做什么大善人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
“好啊,”他很轻松地说道:“带着你离开。”顺势还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讨厌地将胳膊一甩,谁知被黄之恒抓得太紧,凳子脚朝他那个方向一歪,我整个人跌在了黄之恒的怀里。他整个人也往后一个踉跄,但最终稳住了阵脚。
他将我扶正,然后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粗暴地拨开他的两只胳膊,冲他吼道:“你以为自己很高尚是吧?你认识我吗?你以为你是在救我是吗?”
黄之恒被我吼得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很快又重新攥住了我的胳膊。
“放开。”“你放开!”正当我们两个在僵持着的时候,突然班主任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喊着:“在那儿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