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家住在小河沿 (散文)
一
人到中年,常常有一种怀旧的情绪,会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愣愣地缓不过神来。在呆呆的凝望中,涌进脑海最多的记忆是儿时的家乡,从那棵皂夹树下到门前那条清水河畔开始,童年时光渐次展开。
每次回老家,总要在小河桥上待一会儿,静静地凝望着桥下亮晶晶的河水。村口的大嫂嫂、小哥哥看见了我,老远就打招呼:“站毛回来了!”是啊,我回来了,听到这儿时的乳名,我感到无比的亲切。
老家,名曰天井村,以我家门前的清水河之隔,分为上天井和下天井。我家住在小河沿,是下天井的第一家。
清水河,由东向西,像一条飘动的丝带沿山曲曲折折融入秋浦后河。河床最宽处约莫六七十米,最窄的地方也有十来米。春夏雨季,小河成了任性的小伙,疯狂发飙,山洪暴发,上游水库开闸,洪水汪洋恣肆,澎湃两岸宽,一泻千里,尽显磅礴之势。两岸低洼人家,常有洪水漫入房舍,吓得人心惊胆战。大水退却,河水恢复了平静,小河成了小家碧玉,温柔可爱。河水清澈见底,日夜欢畅地流着。深水不到2米,浅处齐膝。都说生活在水边的孩子不怕水,这话不假,小伙伴们都是水鸭子,每到夏天,整天赤裸着在河里追逐嬉戏。玩累了,水里泡冷了,就躺在细软的沙滩上晒着太阳,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日光浴带来的温暖,真的好舒服。夏日的阳光不一会儿晒得身上发烫,不急,多睡一会儿,躺在那儿用潮湿凉凉的细沙一把一把地洒在身上,直到留个头在外面,身上像是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凉爽、湿润。说不尽地舒坦。
二
清水河培养了我勤劳、爱干净的好习惯。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每天我就会把家里的茶具、筷碗拿到河里洗,稍大一些,就帮妈妈洗猪草,洗菜,再大一些,也能够将脏衣服收拾一大盆,来到河边找个石头坐下。学着女孩一字排开,用棒捶捶,用皂荚擦,捶、擦之后,衣服渗出了泡沫,反复地搓,水清了,衣服便洗干净了。
门前的菜园与清水河之间还有一条水沟,西边沟坝上有一棵脸盆粗的皂荚树,高十来米,树干上长满铁刺,刺壮尖细,如倒立的铁钉,无人敢爬树上,每到秋天挂满的皂荚,等待皂荚老了,用竹竿敲打,便哗啦掉下来,家家都能检到一些,很公平。晒干,储藏。那年月,肥皂票紧张,一年到头小河沿好多人家都用皂荚洗衣服。
皂荚树下有个窝,有一天,偶尔发现窝里有四个鸭蛋,我惊喜不已,悄悄地拿回家藏好,等卖货郎来了,换了16根橡皮筋,十发子弹,两个单子球。我兴奋了好长时间。于是,每天窥视,希望再见到鸭子进窝,守了两个月,也看见鸭子进了两次窝,可是,进了窝放两个空屁就出来了,真扫兴。
上学后,放学回来丢下书包就背起鱼箩网兜往河里跑。捉鱼摸虾乐此不疲。白海、红海性子急,发现一群,就跟着追,来回追几趟,就会翻膘。鲫鱼不能追,悄悄跟踪,等它躲进青苔里,双手轻轻地包抄就能捉到它。虾子、螃蟹最呆,见到人就倒退、横爬,只要把网兜安在它们后面,虾、蟹就会自投罗网。鲑鱼很狡猾,常躲在洞里,逮到它纯属偶然的事。记得有一次,在石堰下边的一个石洞里,我用网兜扎好洞口,用右手伸进洞里一摸,“啪”,一个一斤多的鲑鱼跳起来,背上的鱼刺扎得我嗷嗷直叫,到第三天手还又肿又痛。
最有趣的是用蔑箩撒点米,用绳子系在箩筐柄上,放在水里慢慢下沉,一会儿,鱼闻米香,鱼贯入了筐,这时将绳子慢慢上提,出了水面,鱼在筐里活蹦乱跳,多则十几条,少则三、四条,开心极了。
夏夜,河风悠悠,沿河岸边是纳凉的好处去。人们用纱布做成“扳挣”(纱布裁成方形,用两根篾条扳成拱形,两弓脚绑在纱布的四角上,再在弓上系上长竹篙,便制成“扳挣”),在“扳挣”里撒些菜籽饼或芝麻饼,然后放到水里,静静等候。
一边纳凉,一边守着渔网。老汉们抽着旱烟,聊着家常;小孩在堤上数着星星、追着火萤虫,笑着、闹着。忽闻笛声起,两岸踏歌声。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还有两岸或明或暗的手电筒,宛若两条舞动的长龙。夏夜的小河沿,构成一首动人的诗,一幅绝美的画。
“扳挣”不断提起,惊呼声不断传来,虾子居多,还有鲢鱼、刀鳅、鱼鳅,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网到白鳝鱼。
三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正午烈日当头,教室里一个个趴在课桌上午睡,我们一群男生见值日班干睡着了就偷偷溜出教室,跑步来到清水河,一个个像鸭子一样扎进水里。不知谁叫了一声“有人来了”,我们慌忙爬上岸,发现衣服全没了,才意识到老师来了。我们像泄了气的皮球,赤裸着向学校走去。老师早在教室门口守侯着,瞪着凶狠的眼睛,我们低着头,鱼贯进了教室,在黑板前十几个学生一字排开,面对男生女生,我们双手捂住鸡鸡,不敢看教室的每一个人。教室里发出唧唧的笑声。当时,若有地洞真恨不得钻进去。记得每人二十大板,才回到座位穿上衣服。从那以后,我们个个遵纪守规,再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了。
从上了初中,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就读,一周才回来拿一次菜,来去都是步行。一般是在周日下午回家。到了家,妈妈装好菜,拿好菜就又返校,离开家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口,妈妈总是站在小河沿,目送我离去。我边走边回头看,妈妈始终站在那里,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清楚。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妈妈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永远定格在小河沿,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镇中学当了一名教师。日子平静得像这条静静流淌的河水。虽然离老家只有十几里路,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清水河成了记忆的梦。
清水河,是一条主要的交通要道,每天,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可是,六十年代没有桥,用石头搭起石墩,从石墩上跳过去,像功夫大师在“梅花桩”上跳舞一样。只是苦了老人和小孩。河水一涨,石墩便冲倒,或被河沙淹没。天寒地冻的时候,来往的人望水兴叹。我家住在小河沿,经常看到年轻人背着老人过河、男人背着女人过河,大人背着小孩过河,演绎着一个个真实的雷锋故事。我们全家深受感动,全家也跟着学雷锋做好事。
每一次大队领导安排人重搭石蹬时,母亲总是打点酒、买点荤菜,兴炉火,烧盆热水,等待他们离岸。上了岸,来到我家,他们冷得牙齿咔咔响,双脚直打颤,两腿冻得像红虾,母亲用大澡盆,放把艾蒿,倒上热水,叫他们围着澡盆把脚放到盆里泡,把火盆放在旁边熏。出了汗,方端上菜,斟满酒,让他们填填肚子暖暖胃。母亲热心助人,无私奉献,一群人感动不已。
四
七十年代,用杉木串起来,一块一块的,然后搭在木架上,用铁链系牢。高高耸立,像雨后的虹,南北变通途,走起来虽有点发怵,但比石墩上跳舞要好得多。
八十年代初,由镇政府出资,修建一座水泥桥。石头水泥桥墩修得很宽,每间可放四块预制板,因资金不足,每间只放两块预制板,两块之间留五六寸距离,桥墩两边露出双肩,更谈不上两边安护栏,样子十分地丑陋难看。常常,骑自行车的人,稍有不注意,要么陷在两块板子中间,要么连人带车栽倒在河里。令人胆战心惊。
2000年,获得项目,由国家出资,建起了一座双车道护栏水泥大桥。大桥虽不美丽壮观,但牢固适用,从根本上改变了小河沿清水河的通行问题。
人的一生有过无数次的离开,彻底离开老家是在八七年结婚进县城那年,就像女儿出嫁离开母亲一般,这样的离别,一生只有这么一次,却令人难以忘怀。走的前一天,整个下午独自坐在小河沿,看着晶潺潺清水河发愣,心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儿要对河水倾诉。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逝去的河水。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我回到故乡,踏上清水河桥,手扶栏杆,凝视着那弯弯小河的时候。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但已经物是人非。父母走了,和父母同辈生活在小河沿的叔叔婶婶们也陆续离开,时空闪烁儿时的片段,显得越来越模糊,一个个鲜活的儿时生活记忆也开始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