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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时光】山中日月长(征文·散文)


作者:燕剪春光 进士,10870.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17发表时间:2022-09-17 22:26:27


   山路弯弯,蜿蜒曲折。左边傍着水库,右边依着山麓,是一条刚刚浇铸的水泥路,宽阔平坦,可以行车。它像一条灰白色的缎带在前面飘飘荡荡,将我们慢慢引进山的深处。
   天空不挂一丝云彩,蓝得可以汪出水来;连绵不断的群山,像大海中的层层波浪;水库已干涸大半,形成若干条港汊,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条大鱼的尾巴。水库里的水依然碧绿澄澈,倒映着高远的天空和起伏的山峦,仿若是一幅丹青妙手精心绘制的绝美山水画。
   这是我熟悉的一方山水,碧蓝的天空,青翠的山峦,一汪碧水,与半个世纪前几乎没有两样。所不同的是这条进山的路,还有正在进山的人。
   山里很安静,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只听见一山的秋蝉可着劲鸣唱。风,蹑手蹑脚地从树林钻出来,与我汗涔涔的身体来了个亲密相拥。我顿感步履轻盈,神清气爽。
   “好风!”走在前面的姐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言说。她是这山的主人,在水库坝下的谢家亭度过了五十六年的时光。在这山路上来来回回的次数少说也有几百趟。她记得最初进山走的是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常有野兔、野鸡等各种野物出没;不知什么时候,路被拓宽了,但还是坑坑洼洼的土石路,遇上下雨天,特别不好走;如今这路修得光亮光亮的,跟山外的大马路一个样。昨天她听说山里的路修好了,今日便陪着回家探亲的我来看个究竟。
   姐姐穿一件暗红底色有牡丹花图案的真丝圆领衫,一条黑底蓝花的棉绸裤子,身形微胖,看上去与城市退休的老太太没啥区别。她腰板笔直,步伐从容,从背后看一点不像七十三岁的老人。但偶一回首,头顶和两鬓芦花似的白发暴露了她的实际年龄;脸上的沟沟壑壑,记录了她半个世纪烟熏火燎的艰难岁月。
  
   二
   那年正月初五,年仅十七岁的姐姐穿着大红嫁衣,在锣鼓和唢呐的吹吹打打中,被迎娶到这座水库脚下的小山村。这里距她土生土长的村子不过一山之隔。她曾经站在自家背后的山顶眺望,视野所及,山连着山,岭连着岭,直到天尽头。听姆妈说那是武山,很大很深。在两排山的夹缝里,散落着几个小村庄。也是听姆妈说,在群山环绕中,躺卧着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库,叫梅溪水库。离大坝不远处,是一个因修建水库而移民到山口的小山村,叫谢家亭。姐姐常去武山更深处的姆妈奶奶家,曾多次从村口路过。只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
   姐夫是武山林场的员工,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父母双亡,一个姑姑为他们操持家务。大哥已结婚生子,自立门户。姐姐嫁过来不到一年,他们的女儿刚满月,姑姑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分出去了,和大哥一家共住一栋四间的砖瓦房。
   姐夫在正屋旁边加盖了一个厨房,厨房里搭建好柴火灶,买来两口大铁锅,算是把家安好了,把暂住娘家的母女俩接回了家。跟着一同来的还有不满六岁的我。我的职责是帮着带半岁的外甥女,因为姐姐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在姐姐家带外甥女有七八个月的时间,由于当时年纪尚小,许多往事糊里糊涂,像一锅煮糊了的稀粥,只有第一次跟姐姐进山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端午节前夕,姐姐和生产队一群妇女到山里割麦子,要去一整天。外甥女要吃奶,没有办法,她只能把我俩带在身边。
   小小的我对山里的世界充满了憧憬,特地起了个大早,还把熟睡的外甥女抱了起来。被惊醒的她哇哇大哭,我奶声奶气地哄她:“好乖乖,别哭,我带你去山里玩!”外甥女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即刻停止了哭泣,双手围住我的脖子,将一脸的泪水蹭到我脸上。
   这时,姐姐早已把早餐端上了餐桌,又把午餐用饭盒装好,军用水壶里灌满隔夜的茶水,还有镰刀和捆麦子的草绳、扁担和箩筐。一切准备就绪,她接过外甥女,衣襟往上一撩,熟练地把奶头塞进了外甥女的嘴,并吩咐我赶紧吃早饭。
   姐姐挑着担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外甥女坐在箩筐里,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还不时与我躲猫猫,发出“咯咯”的笑声。爬水库坝时,我嫌姐姐走得太慢,自顾自冲上前去,“噔噔噔”地往上跑。等回过头来,已拉下姐姐一段距离。只见她脸上大汗淋漓,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挪。我心痛了,绕到她的身后帮忙托起箩筐,给她减轻一点负担。姐姐哭了,眼泪和汗水流在一起。那时,她只有十八岁多一点。
   还好,山路虽然狭窄,但比较平坦,比上水库坝容易多了。我们怕有蛇,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离我们不足五米的灌木丛中,一只野鸡嚯的一声腾起,“嘎嘎嘎”大叫着飞入密林深处。把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着。外甥女被惊吓得哇哇大哭,一直哭到目的地,姐姐给她喂了奶才罢休。
   姐姐干活的时候,我抱着外甥女坐在树荫下,和她一起看飞鸟,捉蝴蝶,抓蚂蚁,快乐极了,全然没注意到姐姐和一群妇女正在不远处挥汗如雨。快到晌午,外甥女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也困得睁不开眼睛。于是,我和外甥女一起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其结果是被各种蚊虫叮咬,身上到处都是红红的印子,痒得难受。
   现在回想起来,仿若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但在那个年代,山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跟着父母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被蚊叮虫咬长大的?外甥女在姐姐三个孩子中还算幸运,因为有我帮忙带。她两个弟弟则完全是姐姐一手拉扯大,其中的甜酸苦辣外人无法知晓。
   在山路上我问姐姐,两个外甥是怎样带大的?她回答:“拖大的。”
   “拖大的”,三个字,沉重若千钧。
  
   三
   这次回家探亲,在姐姐家住了四个晚上。每天吃过晚饭,都陪同姐姐去水库坝散步,还兴致勃勃攀登水库坝,眺望坝内坝外的风景。
   夕阳西下,秋老虎隐去,西天的晚霞像上帝手中的调色板,给巍巍群山抹上一层绯红的胭脂,又将水库里的清波搅拌得五彩斑斓。北风从山里吹来,带着些许清凉,让人感觉到秋天确已到来。
   每次去水库坝,都要经过一栋老式的砖瓦平房。灰色的砖,黑色的瓦,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早已陈旧不堪,夹在一幢幢崭新的楼房中间,显得那么低矮,卑微,像是一位历经风霜的老人,形容枯萎,抬不起头来。屋里现今住着一位年逾七旬的单身老人,他是姐夫的弟弟。
   门前的小溪跟旧时差不多,从水库涵洞里流出来的溪水,依然那么清澈,只有那块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得更加光滑锃亮。
   这房子也曾经是姐姐的家,小外甥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小外甥出生那年,我正在读初二。适逢国庆节假期,姆妈派我去照顾刚生孩子的姐姐。
   我是跟着到我家报喜的姐夫一起来姐姐家的,姆妈也来了。姐夫刚到家门口,跟姆妈打了个招呼,就回林场去了。
   我和姆妈走进姐姐住的房间。她头上系着一条印花毛巾,斜躺在床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更没有一丝再为人母的喜悦。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姆妈”,就低低地哭泣起来。
   妈妈走过去,坐在床沿,拉住姐姐的手,柔声说:“儿啊,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以后眼睛不好。咱们做女人的都是这个命。”姆妈先是劝慰着姐姐,不知怎么回事,劝着劝着,她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我在旁边好生奇怪:生了儿子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姆妈和姐姐都哭了呀?
   年幼无知的我哪里懂得女人分娩的痛苦。民间俗语“一只脚在棺材内,一只脚在棺材外”说的就是生孩子。现在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这还仅仅说的是生孩子,还有怀胎十月的艰辛呢?还有孩子出生后的日夜操劳呢?
   我是长大后才慢慢明白姆妈和姐姐为啥哭在一堆。姐姐怀孕期间没有歇过一天工,没有得到过姐夫的一句嘘寒问暖。姐姐是极爱干净的人,晚上临盆,早上把家里的衣服被子通通洗了个遍;傍晚还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孩子半夜出生,是她小叔子把接生娘喊来的;姐夫早上到家,也是小叔子去武山林场叫来的。
   还有一个更加迫切的难题:谁来照顾姐姐坐月子?谁来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儿?姆妈家里也是一大堆事,生产队的劳动不能不参加,不然分粮食就没有你家的份。可怜的姐姐在我的照顾下坐了七天的月子,就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体,打理家务,照顾三个孩子的饮食起居。幸好,八岁的外甥女乖巧懂事,能帮忙带带弟弟,洗洗尿布。
   那天从山里返回的路上,姐姐对我讲了一件事。有一年冬天,她带着三四岁的小外甥去山里割荞麦。回家的时候,天已擦黑,呼呼的北风像野兽一般嚎叫。她挑着一担荞麦,紧紧拉着小外甥的手走在幽暗的山道上。母子俩又冷又害怕,走进家门,两人同时瘫倒在地上。小外甥的嘴唇发紫,嘟囔一句“姆妈,我不想吃饭”就睡着了。姐姐挣扎着爬起来,用热水帮他洗脸洗手洗脚,好半天才将他暖和过来。
   望着姐姐满头的白发,憔悴的面容,我的心在流泪。我曾多次建议她到广州跟我同住,她总是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命,又不能坐车,只能在这山村里终老。”
  
   四
   中秋过后的第二天,是我返程的日子。姐姐一大早起来,张罗着做米粑。上午,哥哥和大侄子来了,小侄女也来了。亲人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美味的米粑,聊着琐细的家常,感受到岁月的静好。可是,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我虽已退休,但家事繁多,没有更多时间陪伴姐姐。今朝别离,只能待明年再见。
   这时,姐姐最小的孙子骑着电瓶车从镇里办身份证回来。他今年高中毕业,过几天要去樟树一家职业学院读书,姐姐将和村里其他许多老人一样,成为空巢老人。
   自从十几年前姐夫罹患肝癌去世,姐姐在家里开间小店,带着小孙子生活,把菜园地和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还进山去抽竹笋、摘野果。如今小孙子也长大了,同三个子女和其他孙辈一样,要从老巢里离开,飞往外面的世界,只留下她独自留守在小山村,等待子孙们像候鸟般归来。
   下午,冒着火辣辣的秋阳,我驱车踏上归程。回望逶迤的武山和武山脚下的小山村,我的眼前一片朦胧。
   我想,这是姐姐的宿命。她在这座大山脚下已经生活了五十六年,她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就像武山上那些数不清的百年老树。未来的人生岁月,她必定还要与这座大山相伴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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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中的姐姐十七岁出嫁,从山这边嫁到了山那边,在这个叫谢家亭的小山村度过了五十六年的时光。从青春年少到年逾古稀,姐姐将自己的大半生都交给了家人,交给了大山。姐夫是武山林场的员工,顾不上家里,姐姐不得不把自己的妹妹,年仅六岁的“我”接来,帮她带孩子。十八岁的姐姐,六岁的“我”,半岁的外甥女,一起度过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样的日子想想都令人心疼。后来,姐姐又生了两个外甥,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没人帮衬的姐姐该是付出了怎样的艰辛,才能带大孩子们。都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岂不知,一个女人自怀孕的那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受苦受难的日子。好不容易三个孩子成家立业了,姐姐又开始带孙子,如今,最小的孙子也飞离了老巢,操劳一生的姐姐成了空巢老人。即便如此,面对“我”的一次次到广州同住的邀请,姐姐还是选择了拒绝。在姐姐的心里,山中的日子虽苦,但那才是她的根,那儿有她的青春和血汗,只有在那儿,她才会心安。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都有自己的归属,姐姐属于大山,属于她热爱的那方天地。散文用凝练干净的语言,刻画了吃苦耐劳的要强的姐姐形象,感情隐忍克制,字里行间藏着深深的爱。一篇亲情佳作,感人至深,流年力荐赏读!【编辑:闲云落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0918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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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清鸟        2022-09-20 08:35:48
  读完,再去读标题,山中日月长,这句话让人心生疼痛。文中许多画面触动我的内心,似曾相识的艰辛岁月,似曾相识的感动,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的流。我想,春光姐笔下的姐姐,是许多人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这篇文读到最后,发现春光姐心里装着世间最美的风景,祝福姐姐。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回复1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2-09-20 08:58:03
  感谢鸟儿精彩留情!是的,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姐姐,自小为弟弟妹妹做出牺牲,小小年龄便为人妻为人母,在艰难的生活里煎熬。好不容易儿女大了,又担负起带孙辈的重任。然后自己老了,成了空巢老人。这是中国大多数农村妇女的生命轨迹,令人喟叹。
12 楼        文友:石语        2022-09-22 09:49:08
  读完,心情沉重无比。
   当我们感慨时光飞逝的时候,总有人在苦挨着日子,不知道苦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无论如何,姐姐是幸福的。总会有人惦着她,去看望她。虽然空巢了,但可以歇歇,也好。
   二姐此文的题目当真极好,赞!
回复12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22-09-22 16:52:23
  谢谢花儿的留评!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姐姐生活的时代、出生的家庭、所嫁的男人,以及她的性格,决定了她这一辈子只能呆在大山里,那一方山水便是她的世界。在另一篇散文《姐姐》里,可以看得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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