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金秋】不知秋思落谁家(小说)
一
十七岁以前的日子里,我过得很幸福。虽然学习成绩不太好,但我爸还是以我为傲,他会在亲朋好友面前过分夸大我的优点,说我将来会成为一个艺术家,这套说辞让我有点飘飘然了。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唯一把我捧在手心宠得不像话的英雄,他竟然会离开我,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想来终究是遗憾和后悔,如果我从小就成绩优异,就没有高二开学下定走艺术生路子的决定,我爸就不会为了给我付高昂的学费而奔波,就不会在面馆打烊后再去工地半夜兼职打工,就不会撞到那辆摇摇晃晃的酒驾车辆。我爸的生命也不会就此结束。
他本可以和我妈安安稳稳地过一生的。这一切都怪我。
我和妈妈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是弥留之际,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嘴角翕动着,那只手最终没能摸到我的脸,就垂了下去。一旁的生命体征仪器上的曲线逐渐趋平,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一个生命陨落的声音。
我妈几度悲鸣,哭得痛彻心扉,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仍然不断响起仪器上“嘟嘟嘟”的忙音,我最终没有支撑地躺到了地上。
我爸走了,我们家的天塌了。
据说酒驾的那个人是本市TOP级酒店的老板,姓柳。他开了好多家公司,涉猎到了房地产、电子商务和信息技术等方面。这个老板的觉悟很高,他第一时间打电话报了警,并拨打了急救电话,面对酒驾肇事的罪行他供认不讳,积极配合警局的调查,并表示无论死者家属提出怎样的赔偿他都接受。
有钱人的世界是这样的,觉得足够的钱财可以弥补一切因为贫贱带来的悲哀。
举行葬礼那天,我手捧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想要找一张我爸的近照,结果才发现,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去照相馆照过相了。我妈在葬礼上哭得差点断了气。她这十几年一直把我爸当做依靠,再也没有像我爸这样的好男人了。
谁也没想到,柳太太和柳宇航会代替那个害死我爸爸的人出现在葬礼上。
他们母子俩身穿一身黑色套装,神情悲伤,十八岁的柳宇航搀扶着母亲,一步步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柳太太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把那个信封递到我妈面前:“对不起,请节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妈直接把那个信封甩到了地上,她愤怒的喊声里带着颤抖:“你们给我滚!”
她失了控地指着门口:“滚!快滚!”
这时候亲戚纷纷过来拉着我妈,柳宇航朝着我妈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次躬,然后扶着柳太太离开了。那个信封被叔叔捡了起来,他在那天晚上数了数,有两万块。
他不住地劝我妈:“嫂子,干嘛跟钱过不去呢?趁着那个人还没判刑,趁着他们家还很愧疚,抓紧装个可怜多要点赔偿,这才是当下最应该做的事儿。”坐在一旁的婶婶和大伯也一起附和,所有人都在附和。
我忍不住冲出了家门,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无声地哭泣起来。
那可是我爸啊,我的爸爸。为什么你们都不去替他谴责那个害死他的人和家庭呢?为什么亲情在你们看来一文不值?为什么你们的眼里就只有钱?
我用指甲愤怒地扣着自己的小腿,我太想一个个掌掴他们,替我爸教训这些冷血的玩意儿。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爸离世时的样子,他在生命垂危之际,身体痛得受不了了,却还试图用眼神让我安心。
我爸走后的第四天里,我妈已经身体虚弱到卧床不起了。我大伯和叔叔咨询了好多律师,他们立志要获得柳家最大限度的赔偿。
我每天都会去看看我爸,我妈即便是一副轻飘飘即将晕倒的样子,也会每天早上坚持带着我去。她会准备一大堆我爸生前爱吃的东西,面包、苹果还有我爸爱喝的白酒。
我妈每天都要在那里哭诉好久,我就在旁边默默掉泪,直到半晌时,婶婶或者其他人来,把我妈连拖带拽地拉走。
“节哀”!“人总要往前看”。“生活还是要过”。“人没了就没了”。“你还有女儿要养”,诸如此类的话语我和妈妈每天都要听成千上万遍,但是脑海里只要一回想起我爸那张憨厚的脸,我眼眶里的泪水立马决堤。
为什么偏偏是我爸呢?我每天在半夜里想他想到快要疯了,我不能没有他。
法院的判决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赔偿金让我大伯他们很满意,柳家也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把赔偿款一次性打了过来。我本以为为此忙前忙后的大伯和叔叔一定对此有什么企图,谁知他们都没有,赔偿款到了之后,他们又各自去养家糊口了。
没有了我爸的家里,实在太过于冷清了。我家的面馆一直关着,我妈就那么郁郁寡欢地整日躺在床上。
柳家母子还来我家找过两次,他们拎了一大堆礼盒,礼盒包装精致,一看就很贵重的那种。我妈对于他们的来访视若无睹,一看到是他们,直接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他们也不怎么敲门,就那样在门口站着,实在等不到了就把礼盒放到门口,然后离开。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执着于求得我们的原谅,用这样自我感动的方式和一堆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来试图打动我妈和我。
第三次的时候,我不断地透过猫眼去看,他们在门口待了一个小时了。我再也忍不住地打开门,正好看到柳宇航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
他无视了我脸上的愤怒,反而先开了口:“妹妹。”
我滞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叫我。但我在下一秒反应过来,立马恢复冷漠:“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再来我就要报警了。”
柳太太牵起了我的手:“对不起,我们只是想对你们做点补偿。”
我一把甩开,瞪着她那副殷切的模样:“用不着。”
二
很快十来天过去,我不得不回学校上课了。所幸小姨害怕我妈出什么事,她选择来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
尽管获得了一大笔赔偿金,我妈却没有动它们的意愿,她仍处于巨大的悲伤里,我还是骑着那辆从初中就开始骑的破旧的自行车上下学,一切仿佛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
回到学校后我变得怯生生的,周围的人也很照顾我情绪似的,连对话都变得小心翼翼。
再也没有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的人了,再也没有了。
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妈叮嘱我周五放学后,去超市买点月饼和糕点,中秋节当天去看我爸。我爸走后,我妈好像还没有从家里走出去过。
没想到在校门口看到了柳宇航。他看到我出校门后,他推着自己的山地车朝我跑了过来,我视若无睹,直接踩上自行车立马走开了。
他在身后喊着我:“妹妹,没别的事,我就是给你们送点月饼。”
我的胸腔里升腾起了一股憋闷,我一股脑地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边吼着:“不用你假好心!”
柳宇航还在后面喊着:“妹妹!你骑慢一点!你太快了!”
说是骑得快,可我那辆笨拙的脚踏车哪里比得上装了好几个齿轮的山地车,柳宇航还是赶上了我,我在一通愤怒的乱蹬后,自行车链子最终掉下来了。
柳宇航跟着我路边停了下来,我在草丛里找了一根树枝,打算把链子接上去。柳宇航伸出手:“我帮你吧。”
我无视他的话,蹲下来开始用树枝挑动链子,试图让它们回到正轨。
柳宇航也找了一根树枝,他在我旁边蹲了下来,我立马瞪了过去,他抓着树枝的那只手只好在半空悬着。
我试了几次后都没有成功,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映入眼帘,柳宇航用自己的手抓起链条往后面的飞轮上套。他的手在抚摸了几下后瞬间变成漆黑一片。
可他毫不在意似的,后面的飞轮套好后,他又开始套前面的牙盘,一整个动作十分麻利,只不过他的手有点惨不忍睹。
他借着胳膊的力量摇了摇脚蹬,回过头冲我笑:“妹妹,好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看。他转身将自己车篮里的礼盒放到了我的车子里。“我送你回家吧。”
我恢复了冷漠:“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这种殷切的态度和世俗的礼物,在人命面前不值一提。
我接着说:“我爸本来可以和我们一起过中秋的。”说完后一阵鼻酸,我再也不想看到眼前这个讨好的人了。
“对不起!”柳宇航在我身后大喊。我迅速地蹬着车,将眼角不断涌出来的眼泪甩在了充满凉意的风里。
中秋节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有关于我爸的梦。我梦到他和平常一样回到了家,我欣喜若狂了一阵,然后忍不住委屈地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他开玩笑地回应:“当然是去给你挣学费了啊,你当艺术生学费那么贵。”
我在梦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去帮他敲背,讨好地说着:“老爸辛苦啦!”
这个梦太过于真实,以至于梦醒过后,我还在半信半疑,会不会我爸根本就没有死,他只是背着我们在另一个地方赚钱。只不过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会反应过来,然后怅然地在路上默默流泪。我爸还在梦里叮嘱我:“好好学习,好好地和妈妈在家里。”
我和妈妈在周末去了寺庙祈福,我把梦到爸爸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那是因为爸爸在担心我们,担心我们因为他过得不好。我想世间的爱是双向的,所以在给佛祖磕头时,我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希望我爸爸在那边可以没有痛苦地生活着,平安喜乐。
我家离学校需要骑二十多分钟的自行车,这是走大路通常要用到的时间,如果从巷子里穿行的话,可以把时间缩短到十五分钟。
我爸生前一直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你不要走小路,因为巷子里的路灯时好时坏,且阴暗处有很多。”他害怕我出什么事。可我每次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地在昏暗的巷子里穿行。
国庆过后气温骤降,清晨和晚上的凉风呼呼地刮着,晚上十点半下自习后,街上其实人很少了。我忘了一次因为什么事,下了晚自习后,我看见了在学校门口等着我的柳宇航。
哦对了,他给我带了一个学生智能平板,说是相关商家去他们学校做了一场活动,他就顺便帮我买了一个。顺便,这个词真的听着很讽刺。我在普通高中就读,每天的时间被压榨到几乎没有,学校里的学生大多数都在拼了命的学习,试图去改变命运。
而像柳宇航这样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人,他就读于本市的一所顶级贵族学校,一年学费好几万,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从知名学府挖过来的,师资雄厚,他们的英语课堂配备了一个外教和一位国内的英语老师,他们学校有面积庞大的体育馆、游泳馆和图书馆,有各种各样的实验室,有一间间宽敞豪华的二人宿舍。而拥有这一切,就是用在他们这些富二代看来唾手可得的钱就可以解决。
我们每天早起贪黑地去学校上自习,拼了命地把知识往脑子里塞。而这些贵族学校的学子们根本不用苦恼这些,即使高三了,他们晚自习也比我们结束得早很多,他们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去国外留学。
学生智能平板?这种奢侈的东西我们普通家庭想要买都得苦恼很久。我冲柳宇航冷哼一声,经过他时与他四目相对:“收起你的好心吧。”
我照旧骑得飞快,也不管后面那个人有没有在追,骑到巷子里时,远远地就听到三个醉酒的男人在那儿对骂。
彼时的夜很安静,呼吸可闻。他们也听到了我骑自行车的声音,纷纷扭过头看向了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经过,谁知下一秒我的后座被人拽住了,我扭过头,是他们一张张笑得狰狞又恐怖的脸。
三
“小妹妹,有没有这个啊?”其中一个男人冲我比了一个数钱的手势。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但我不敢停止卸下书包的动作,幸亏书包里还有我妈给我的一周的饭钱。
曾经想象过遇到敲诈的歹徒会怎么做,然而在当下的状况看来,殊死抵抗只会死得更快更惨,那几个人的气场实在太压迫人了,我不得不认怂。
我把钱递给那个男人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心跳飞快,连书包拉链也没来得及拉,就垂下头准备推车走了。
“哎!等等啊,不打算跟哥哥们玩玩吗?”另外一个男人拽住了我的胳膊,他在下一秒不怀好意地捏住了我的脸,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自行车被他们甩到了墙边,那个捏我脸的男人笑着的表情立马变成阴翳:“我劝你识相点!让哥几个高兴了,就放你走。”他在下一秒把手捏在了我的腰上,然后开始往上游走。
我剧烈地挣扎着,推搡着,那两个人见状,走过来将我的胳膊扳向身后,我一阵乱踹踹到了眼前男人的肚子,他顿时发了怒,全力将脚踹向了我的肚子。我应声倒地,那一刻肚子痛得我好像快要死了。我趴在地上无言喘息着,肚子好像被踹出了一个窟窿,我好像无法呼吸了。
突然从后面跑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连飞带踹,时不时将拳头挥过去,将那几个混蛋打倒在地,他背对着我,紧攥着的拳头不住地颤抖着,我听到了柳宇航生平里第一次带着恨意的发了怒的吼叫:“滚!”
那几个人踉跄着跑远了,消失在了巷子里。我捂着肚子轻轻喘息着,柳宇航蹲下来与我对视,我才发现他的眼眶发红,一滴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妹妹,对不起!”
“你没事吧?”他作势就要把我扶起来。
我终于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起来,记忆里我好像从来没有哭得这么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