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抬起了头，擦了擦了眼泪，她没到四妹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茫然。眼睛无意间落到了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压着一支笔，阿爹昨晚一夜没睡，这很意外，难道他还写下了遗言？她忙拿起白纸，白纸上的黑字映入了她的眼帘：
　　 三叶、四叶：
　　 听着，这是阿爹临终前嘱托的两件事。
　　 一、四叶退出教师编制，三叶递补上去。
　　 二、三叶每月领取工资后，取一半打给四叶。
　　 阿爹是个废人，活着只能拖累你们，我去见你们阿娘了。
　　 遗嘱很短，却简练，不拖泥带水，几句话，把嘱托的事儿说得明明白白，无隙可乘。又不像是遗嘱，遗嘱中多多少少都带有遗产分割，而这份遗嘱中没有提到半分遗产，这不怪阿爹，阿爹没有半分遗产。这份遗嘱像是命令，命令中带着威严，更显示着一个父亲手掌手背都是肉的公正不阿。阿爹命令三叶、四叶必须这样去做，否则，就不是他王光宗的女儿。阿爹以死来捍卫这份遗嘱的威严。他是一个真正的父亲。
　　 这就是我的爷爷，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长的啥模样，还没来得及叫他声“爷爷”，他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像一滴水被蒸发了，或是一缕烟被风风吹散了，或是一堆篝火熄灭了，来去无踪，且匆匆。我在阿娘的肚子里听到阿娘、小姨哭着喊叫着“阿爹”。我踢着阿娘的肚子，也叫着“爷爷”，可惜，没有一个人听见我的喊叫声，我就以这样一种形式，送走了我的爷爷。
　　
　　 十三
　　 三叶陷入了绝望，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神来。她觉得生命太脆弱了，在她的印象中，阿爹一直都是一个伟岸、高大的男人。阿娘去了，他为了她和四妹，从没有想过要续弦，不是他不想，而是现实如此，如今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当后妈的，续了弦，他将一心扑两头，原本沉重的负担将会雪上加霜，他担不起不说，更重要的是对她和四妹的成长极为不利，如此这般，还不如忍受寂寞得了。阿爹就是一座山，是她心中的山。即使阿爹得了臆病，不！阿爹根本没有臆症，那很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他从生活的重担中解脱出来，让她得到锻炼，挑起这副重担。如今这座山倒了，倒得那么突然，她真不知如何面对。她含泪安葬了阿爹，回来之后，和四妹争吵了一宿。
　　 “三姐，阿爹已去，死无对证，他说的话不算数。”
　　 “四妹，举头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阿爹的话咱俩可得听。”
　　 “三姐，不可能，阿爹的一碗水没端平，偏心于你。”
　　 “四妹，这白纸黑字可是阿爹亲笔写的，难道你不遵从？”
　　 “三姐，这事儿没得商量，关系我一生的大事儿，我不能听从阿爹的。”
　　 ……
　　 她俩的争吵惊动了三叶的胎气，肚里的娃儿动起来，挣扎着要出来见这个美丽可爱的世界。三叶痛得脸上直冒冷汗，俯下身子捂着腆起的肚子。“四叶，求求你了，快去把观音婆婆接来，小家伙要出生了。”观音婆婆是沟里的接生婆，接了一辈子生，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四叶慌慌张张地出去了。在面临困难面前，她俩是姊妹，血浓于水，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
　　 一袋烟工夫，观音婆婆来了，李狗子也跟着一起忙起来了。观音婆婆让四叶去厨房烧水，自己把三叶扶上了床，垫起三叶的背，岔起三叶的腿，让三叶深呼吸、使劲儿。随着一声呱呱坠地的声音哇哇地哭起，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三姐，还是个带把儿的，老王家的香火总算传下去了。”四叶有些兴奋，高兴地说。
　　 三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及伟大的任务。她喘着粗气说：“四妹，给孩子起个名吧。”
　　 四叶一怔，没想到三姐会把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交给她，这是对她的信任、垂爱。她随口说：“三姐，这个光荣的任务应该是姐夫的，我怎么能夺人所爱了？大柱姐夫呢？”
　　 众人四周瞧瞧，没见大柱。其实，他们都知道大柱一早就去地头干活去了。
　　 三叶说：“四妹，你是王家的人，这孩子是老王家的后，也姓王，还是你取吧。”
　　 四叶脸上挂着激动的笑，抚着秀发，闪着眼睛，也没想出个好名字，聪明的她，此时也犯起了糊涂，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名字。
　　 “就叫王宝根吧，名字虽俗，但有着意义，就是要把老王家的根传下去，沟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喜欢俗一点儿的名字，洋气的名字叫着拗口。”李狗子在一旁插话道。
　　 三叶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我的名字就叫王宝根，是李狗子姨夫给我取的，一个外姓人取的。李狗子见我们母子平安，又忙生意去了。观音婆婆跟四叶交待了几句，要她悉心照料好三叶，也回去了。
　　 四叶从观音婆婆手中接过我，她哄着我：“宝根不哭，姑姑最喜欢你了。”
　　 我真的不哭了，四姑姑把脸紧紧贴着我的脸，那是一种爱的表现。四叶姑姑看着我清秀的面目，可爱的样子，心一下子软弱了下来，颤抖着。她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许多，变得有责任心了。她想到了阿爹的遗书，遗书里没有遗产分割，只有责任的承担，是的，她以女子的身份出嫁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属于另一个家庭的人，在这个家里不再承担任何责任。三叶姐则不同，她本是女子，可以跟她一样不承担责任，老王家的一切事情与她无关，可阿爹让胡大柱倒插门，实际上就是把她当成了儿子。在沟里，儿子是要挑起传承香火这副家庭重担的。阿爹的家产就是几间土墙屋，如今沟里九成以的庄户都盖起了楼房，那几间土墙屋就如土狗屎，值不了几个钱，干脆说不值钱。三姐却要挑起门户的重担，嫁给一个傻子，替父还债，实属委实。若这份责任和重担落到她四叶身上，她绝对是不答应的。在此之前，于她看来，阿爹是出于私心，让她把来之不易的工作让给三姐，她可答应可不答应，在法律面前，这份工作毕竟不是阿爹的“私人遗产”，想给谁就给谁，他没这个权利，权利在她的手中，她不让不主动退出，谁拿她都没办法。姑姑怀抱着我，心在颤抖，一下子感觉到阿爹的安排是那么公平、无私。阿爹在维护这个家的地位与尊严。她得到的这份工作不是她的“私有财产”，而是这个家的公共财产，既然这样，阿爹就有权处理它。阿爹把它给了这个家的“根”，“根”就是这个家的传承、希望。看来，阿爹并没有得什么臆症，可能是他看穿了这个世界，或者是躲避什么。哦，她听说了，胡家发生了大事儿，不知什么原因，胡俅来被开除了，胡小柱进了笼子，胡家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阿爹的装聋卖傻是不是与这事儿有关？阿爹是大智若愚啊！阿爹又怎么知道招聘文件里的递补？而且在他临终之前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阿爹突然之间在她的眼前变得高大、伟岸起来了。阿爹以死的代价，来换取这份遗托，她要是不答应，她还是人吗？还有脸生存在这个世界吗？她心又猛地一颤，抚摸着我的脸，尽管我还是条小毛虫，还是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不哭了，变得很乖。她脸上挂满了笑容说：“乖宝根，我们老王家的宝贝。”她转向三叶，大声说道：“三姐，冲着乖宝根，我答应阿爹，辞退这份工作，你递补上去，日后每月中旬准时给我打一半的工资。”
　　 三叶的身体很虚弱，当听到四叶说的话，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了精神，说：“四妹，你咋突然改了主意？”
　　 “三姐，你为老王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这份工作理应属于你。”
　　 “四妹，你说话可得算数。”
　　 “三姐，吐出去的痰还能舔回来吗？”
　　 “四妹，谢谢你，我会按阿爹遗嘱去兑现工资的。”
　　 “三姐，后天就是体检的日子，我弃权，你去体检身体。”
　　 王三叶是我的阿娘，王四叶是我的姑姑。没想到，我的降临，使这对姐妹又好了起来，共同担负起这个家的责任来。
　　
　　 十四
　　 街上，突然疯传着一则消息：胡俅来蹲笼子。
　　 这消息如疾风般传遍了大街小巷，当然也传到沟里，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儿。胡俅来咋就进笼子呢？胡俅来的好日子到头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今，沟里人盛传着一种说法：儿子是赔钱货，女娃儿是个金疙瘩。也有人说：儿子能传根，女娃断香火。任何事情，有利有弊，只是看待的角度不同。胡俅来生了两儿子，当然知道身上的重担。他私底下算了一笔帐，大柱痴呆，他若不帮一把讨一个婆娘，将来必定是光棍儿，成了光棍，是谁的责任？沟里沟外的人不会抱怨大柱，而会抱怨他无能（他是沟里唯一一个走到沟外的公家人），这般笑话是个耻辱，他这大半生都活得风光无限，无法接受沟里沟外人的话柄。他掐指算了算，眼前婚娶又再复古，不像他那个年代，流行旅游结婚（所谓的裸婚），不花一分钱，出去转一圈，就算结婚了。他正值青年时期，阿爹过世早，家里全靠阿娘支撑，一个农村妇女支撑的家，可以想像是不易加贫穷。他的大奶女人说出去旅游结婚，实际就是到县城住了一宿，开了苞，大奶女人就成了他的女人。第二天就回到沟里，成了名正言顺的两口子。不像眼前，小伙子讨个婆娘，像他这样有头有脸的家户，彩礼至少十五万，多则高达二十万，婆娘讨了，如今的女孩子刁钻，不会住在沟里，还要在街上买房，三十万只能买套毛坯房，装修还得一二十万，结婚还得十来万，这哪是娶婆娘？简直就是买个婆娘，且是高价位的。像大柱这样有点痴呆的男人，若想娶到婆娘，所花的票子只能是更多，不会更少。特别是娶沟里的“金凤凰”三叶这样妙龄的美貌女子，花的价钱会更高。他抓住王光宗的软肋，只花了五十万，而且王光宗是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接受也得接受。他捡了个大便宜，而且还“卖了乖”，这“乖”是他的大柱娶到沟里最漂亮、美丽、善良的女子，是他老胡家的荣耀。他的颜面流溢无限光彩。大柱的事情，他总算交了责任，放下了心，不再管他了。
　　 他对王光宗说，他用他的工资抵还王光宗的债，这只是一句人面上的话，若用他的工资还，又得他半辈子，人生有几个半辈子，他还活不活？他在信用社待了这么多年，主管着进出帐目，早就是一只老狐狸了，只要把帐走得巧走得妙，就会瞒天过海，哪怕是行长，也会看不出来，只有审计部门联合前前后后几十年的帐，才能查出端倪。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铤而走险走了这一步棋，几年过去了，行里年年查帐、冻结，他所做的手脚就如一块扔进茫茫大海里的石头，永远不露头，也永远寻不到。他做了手脚之后的头一年，天天心惊胆颤，生怕被查出来，好在他所在乡镇偏远，没进行联合查帐。他在单位为人和蔼、亲切，资格最老，就连年轻的行长也很敬重他，一切罪证都在他伪善的面孔下隐匿起来，相安无事。
　　 胡小柱聪慧且顽皮，有一股聪明劲儿，但就是不用在正点上，爱搞一些恶作剧。比如说，小时候在沟里玩耍的时候，见到谁家菜园里长着毛刺带着黄花的嫩黄花，就摘下偷吃，美其名曰：那是处女，好吃着呢。见到谁家地边的南瓜熟了，他也不偷吃，就用弯刀剜下一块，尿进了一泡尿，或屙进一泡屎，然后再把剜下的南瓜块补上，让主人家摘回去煮南瓜汤。他还专逮蝎子、蛇之类的野物吓唬女生。诸如此类坏事，他是乐此不疲地干。沟里人都骂他“害人精”。三岁见小，七岁看老。长大后的胡小柱依然很坏很精明。学习不怎么样，中考成绩不行，高中没上成，上了个职高，学的是财会专业。
　　 胡俅来让胡小柱学财会专业是有目的的，胡大柱这个烂皮球他已经踢出去了，自己和婆娘的将来只有靠这个小儿子了，胡小柱生活得好，他和老伴就能享福，若胡小柱过得差，他和老伴就得喝凉水。他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他给胡小柱在街上买了大房子，还准备了三十万，准备给他娶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办完这一切，他和婆娘就等带孙子，颐养天年。
　　 胡小柱毕业那年，就把邻镇一个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女孩死活不坠胎。没办法，胡俅来硬着头发给小俩口举办了婚礼。当然，上门货没有追求货值钱，他只花了十万块钱就搞定了此事儿，把剩下的二十万给未来的孙子存起来了。小俩口在家游手好闲，也不出门挣钱，噬老本，坐吃山空。那年他才五十八岁，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就倚托自己的资格和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胡小柱弄进农商行坐柜台了，顶了他的职，成了槐树沟第二个吃上“皇粮”的公家人。
　　 胡小柱有一个嗜好：赌。下班之后，他就去了赌馆，彻夜地赌。胡俅来问，他就说跟行长及同事们喝酒去了，是应酬。他十赌九输，那点工资入不敷出，渐渐地筑起了外债，债主逼急了，他就动了心思，利用职务之便，在柜台上进出的帐上做起了手脚。他毕竟是个初生牛犊，手脚做得浅，很容易露出马脚。年终行里查帐，行长吓一跳，他负责的柜台露出一个巨大的漏洞。他被逮了起来，关进了笼子。
　　 经济稽查大队又顺着胡小柱这条线索，核查他家的财产，包括抵王光宗五十万的贷款，发现他的收入与他的财产有着巨大的落差，就把他几十年来经手的帐上一一核对，终于查他的手脚。他犯了经济贪污罪，关进了笼子。仅仅一夜时间，他家被查封了，家里的境况也从天上落到了地上。更让人可恼的是，胡小柱的婆娘扔下还在吃奶的儿子跑了，没有了去向，孩子只得由他的秀奶奶带着，他俩相依为命。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家庭就这样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