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彻底绝望了，小绵羊碰上了恶狼，只有被吃掉的份儿。她委屈地哽咽着。女人束手无策的时候，落下的只有眼泪。
　　 咣当一声，一个重物狠狠敲击在艾房东的脑壳上。艾房东唉哟一声，停止了撕扯啃咬的动作，捂着脑袋逃出了房间。
　　 三叶从失望中惊醒过来，扯亮了房灯。我手握着木制玩具步枪站在床上，眼射凶光。尽管我只有五岁，但我使劲全身力气，驱赶走了强敌。阿娘一把把搂进怀里，抚摸着我的脸，吻着我的额头。
　　 后半夜，阿娘让我睡在她的脚头儿。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那傻阿爹了。
　　 第二天一大早，东边的山坳刚泛起鱼肚白，我帮阿娘提着东西走下楼去。在楼底的院子里，阿娘把房租扔在院子中央。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头缠绷带的艾老头儿。
　　 我跟随阿娘搬进了学校。这幢楼房是筒子楼，单间，没有厨房、卫生间、客厅、餐厅等，上厕所要去楼下的公共厕所，很不方便。阿娘在筒子楼中间拉了一根铁丝，牵了一面帘子隔开，里面是她的卧室，外面是厨房、餐厅共用。这筒子楼确实没有插脚的地方，更不用说摆上我的钢丝床。搬家那天，让我惊奇的是王校长也来了，亲自帮阿娘搬东西。
　　 “小家伙，长得蛮机灵的。”王校长说。
　　 王校长见我一笑脸，那笑容中好像隐藏着什么，小小年纪的我没有阅历，说不出来那笑中的味道，总感觉怪怪的，有些不怀好意。
　　 “宝根，这是王校长。”阿娘说。
　　 “王校长好。”我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宝根真乖，以后叫王伯伯好了。”王校长依然微笑说。
　　 王伯伯很卖力，这些家具中最难搬最重的要数那张席梦丝床了。他竟然一个人把床垫背起来了，我和阿娘分别在两起帮辅作用。他累得直喘气，还鼓励我和阿娘，加油，马上就到了。我突然反感起来，此时的我们真像一个三口之家，可他并不是我的阿爹。我松了手，借口要尿尿，不帮忙了。其实，我的力量很小，帮忙只能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有时还碍手碍脚的，帮倒忙。
　　 他俩把所有东西搬完的时候，我过去了。我看到阿娘用毛巾给王校长拭汗，见到我，他俩竟然有些忸怩起来。
　　 “哦，宝根住哪儿呢？”阿娘捋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屋子里确实堆满了东西，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三叶，你忘了，我们学校是宿舍制学校，学生有的是宿舍。”王伯伯诡秘地笑着。
　　 “宝根，你和学校的哥哥们一起住，好吗？”阿娘蹲下身，抚着我的头说。
　　 我虽然满脑子不情愿，但望着一屋子的杂物和阿娘无奈的神情，也只好点点头。这样，我住进了学校的学生宿舍。我进了学校的学前班，每天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做游戏，玩得可开心呢，跟他们一起吃饭、睡觉，快活得像个小天使，渐渐忘记了心中的不快，忘记了阿娘的存在。
　　
　　 十八
　　 三叶的办公桌对面坐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的郭倩倩。郭倩倩和她同一年来到这个学校，她俩很有缘，被分到同一班代课，她代语文，兼任班主任，郭倩倩代数学。在这几年里，郭倩倩成了学校的名师，市级优秀教师、县级师德标兵、优秀班主任等光环，笼罩着全身，光艳四射。她心里不免产生一种失落感。这些荣誉她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她要晋升一级打分量化考核的时，才知道这些光环很起作用。她想，自己的教学成绩一直都排名前三，本次晋升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学校领导专门成立了职称晋升考核小组根据个人证件进行现场打分。她的竞争对手郭倩倩拿出厚厚的一沓闪着金光的荣誉证书，考核分数远远超过了她，把她甩得老远老远。当时，她就傻了，郭倩倩哪来的这么多证书？她一张都没有。事后，她躲在宿舍里哭了几个晚上，始终想不明白这件事情。
　　 烦心事如借酒烧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一连几天，三叶紧蹙双眉，一副忧心冲冲的的样子。晚上散步，五十开外的柯老师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说，闺女，金子在哪儿都发闪，若埋在泥土，还需伯乐去发现它，干工作不光要实干，而且还要巧干。一语点破局中人。三叶听出了其中的道道，就是她光埋头苦干不行，还要圆滑，迎奉领导，才能得到好处。想想自己些年也是的，没给领导拜过年没请领导吃过饭，甚至不愿跟领导打招呼，这样的人领导会喜欢吗？会器重吗？自己爹娘早已作古，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更没有大腿可抱，要靠只能靠自己的脊背，要抱只能抱自己的大腿，但这有用吗？她必须改变自己面对现实学会适应。
　　 郭倩倩家住在城里，老公在政府上班，资源得天独厚，王校长见了她也敬她三分。王校长虽然是一校之主，但在行政官员中没有级别，仍是教员编制。官大一级压死人，政府上班的公职人员的级别都比校长大，他得哄着供着，特别是郭倩倩这样的官夫人，若晚上枕头边上嚼一下他的耳根子，他得吃不了兜着走。三叶听柯老师说，有些荣誉都没有经过学校评议，在教育局都被人劫走了，到学校的名额也就是别人不想要的，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三叶心里不平静了，郭倩倩有个好老公，她没有，不仅没有，还有个拖油瓶——我。她要是没有我，可能在城里还能寻个好男人，没有权有钱也行，权钱交易，钱能买通权。可是有了我，她就是个寡妇，寡妇当然不值钱。在山里，女娃是赚钱货，男娃是赔钱货。再加上我这个赔钱货，阿娘虽然吃上了“皇粮”，但也不那么值钱了。同样的工作，她干得比郭倩倩出色，为啥郭倩倩有，而她没有？郭倩倩每周一上午才从城里出发中午才到学校上班，周五中午没吃午饭就溜之大吉了，而她以校为家，郭倩倩却是师德标杆——师德标兵，凭什么？她连年当班主任，郭倩倩没当一年班主任，却是“优秀班主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遍遍诘问苍天大地。无奈，她只是沧海一滴红尘一粟，声音渺小如蝼蚁，苍天大地听不到。更多的时候，她是扪心自问。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眼前会飘浮着王校长伟岸的身影。王校长也是城里人，周末回家，每周在校煎熬五天。那天搬家的时候，王校长来回忙碌的身影确实让他感动，而且近段时间，他在课余时间总是有事儿无事儿来她的宿舍坐上一会儿。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工作上顺不顺心？生活怎么样？不要太累了等等，纯属于上级对下级的关心。她更没有向深层次方面去想。难道王校长对自己有意思？想着想着，她不禁春心荡漾起来，好久好久，没有男人这样关心她了，压在心底里的欲望在膨胀。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郭倩倩有大而粗的大腿可抱，且天天晚上抱着，事业平步青云。三叶没有这样又粗又壮的大腿可抱，“阎王”说是好见，像她的小教员，无名之辈，见“阎王”都不好见，她只能见“小鬼”了，“小鬼”有时也能办事儿，特别是像王校长这样精明的“小鬼”虽没有通天的本事，但也能办一些小事儿，譬如一张小荣誉，还是手中擒拿的。他经常去她的房间，表现得体，他是在压抑心底里的那份冲动，让她主动向他投怀送抱。
　　 我无忧无虑地成长，学校是我最好的家。无意中发现，王伯伯去阿娘的单身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仅是课外时间，有时，阿娘空堂，他也去阿娘的宿舍。阿娘跟我说，没事不要去她的宿舍，如果有事，她会去教室找我的，或者让我去办公室找她。我很乖，听她的话。有一次，我铅笔用完了，去办公室找她，她不在，便跑到她的宿舍，宿舍虚掩着，里面没人，我便进去了。我记得以前的床头柜里有铅笔，便拉开了床头柜，里面的铅笔还在，我拿了一去。同时，我还看到躺在我铅笔旁边的“气球”。乳白色的那种，我顺便拿了一只。课外时间，我便吹起了“气球”，这种“气球”虽是乳白色，颜色不及五颜六色的气球好看，但他的韧性非常强，五颜六色的气球只能吹到葫芦大就会爆炸，而这种“气球”却能吹到两个葫芦大，却不爆炸。我的大“气球”在孩子中是最大的，他们都很羡慕我。当然，这种“气球”我只是偷偷去阿娘床头的柜子里偷的，玩的时候也是悄悄地玩，别让阿娘发现。它充满着我快乐的童年。
　　 终于东窗事发了。我不知道“红杏出墙东窗事发”是啥意思？但那天的情景铭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周三的下午课后，没有自习的老师都陆续回家了，校园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王伯伯也在其中（他也是以校为家）。我是不上自习的，下午放学后，是我和小伙伴玩耍的时间。我们在学校的花园里做迷藏、玩“气球”，玩得可开心呢。突然一阵凶猛的吵闹声把我给吸引过去了。
　　 阿娘宿舍外的走廊上，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看上去像城里人，狠狠地揪着阿娘的头发，手脚并用，踢抓扯打骂同时出击。我惊呆了，阿娘竟然赤身裸体被拖着，浑身都是血痕、乌疙瘩。她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毫无还手之力。城里女人后面跟着的是衣冠不整的王伯伯，他跟着城里女一起捶打着阿娘。一句句堪不入耳的谩骂随着捶打声传入我的耳朵。狐狸精，不要脸的骚货。嫖房东玩了不要的婊子。胯下痒了，找块石头搓搓。要卖×到婊子院去……我看到阿娘被人打，心一急，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随着我的哭声，城里女和王伯伯的捶打声、谩骂声嘎然而止。随后，城里女人揪着王伯伯的耳朵扬长而去，走廊上回荡的是王伯伯的“唉哟唉哟”声。我始终听不到阿娘的哭声。
　　 走廊上继而转为平静，静得出奇，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奔上走廊，拉起阿娘回到宿舍。屋里狼籍一片，床上更是凌乱不堪。阿娘倒在了凌乱的床上，表情沉着冷静，似乎没有一丝怨言，脸上更没有一点泪痕。阿娘真坚强。
　　 前天傍晚，阿娘和柯奶奶散步的时候，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柯奶奶说，今年职称评定有希望吗？阿娘面露笑容说，柯老师，谢谢你的提点，今年评一级教师应该没问题。看样子，阿娘很自信。柯奶奶说，进了一级，工资要涨好几百哟。阿娘说，届时我请您老吃大餐……她俩的谈话，我不感兴趣，只关心我的乳白色“气球”。我悄悄拐了一个弯儿，找到了我的小伙伴，把乳白色“气球”吹大了三倍，乳白色“气球”飘过了我的头顶。我跟着一起跑起来，跟在我后面的是一群小伙伴。
　　 阿娘似乎睡着了，我也蜷缩在她的脚头儿呼呼大睡。朦胧中，我感觉到阿娘好像要去上厕所，今天玩得太累了，翻了一个身，又发出细微的鼾声，很快进入了梦乡，梦中，阿娘在天空飘呀飘，像我牵着线放飞在空中的乳白色“气球”。我在地上跟着跑着……
　　 快来人呀——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呀——
　　 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来自空旷的操场。
　　 呼救声是柯奶奶的声音，她每天有晨练的习惯。我一个翻身坐起，瞅瞅身边，没有阿娘的身影，便穿衣下床，奔向了操场。操场上围了一群人，都阴沉着脸。柯奶奶见我来了，忙把我搂在怀里，一只手蒙着我的眼睛。我透过她的指缝看到了王伯伯正用一张白单子盖住一坨白乎乎的肉体，肉体下淌着一团鲜红鲜红的血。那是阿娘的尸首。阿娘跳楼呢？我迷惑着。
　　 “王三叶老师肯定有什么事想不开，跳楼自杀了，唉，可惜了，这么年轻。”
　　 是郭倩倩老师的声音，她教我们班音乐，我听得出她的声音。
　　 “也不一定，看这赤身裸体的样子，像是梦游到楼顶上，失足跌落下来。”
　　 是城里女人的声音，她昨天谩骂过阿娘，我听得出她的声音。
　　 “唉，有啥事儿想不开的，轻生，王宝根咋办呢？”
　　 ……
　　 我被柯奶奶抱离了操场，那是我与阿娘最后的一面。之后，我也不知道他们把阿娘怎么处理的？后来，听我的小伙伴说，王校长受到了处分，不当校长了，调离了这个学校，去了别的学校。
　　 一切似乎都是眨眼间的事情，但它又是那么真实地发生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印记。
　　
　　 十九
　　 这段时间，不知啥原因，我身边的小伙伴越来越少了，他们都说我手中的乳白色大“气球”是脏物是垃圾，不跟我玩了，就连我的铁杆朋友赵铁蛋趁我不注意用别针扎破了我的乳白色大“气球”。我伤心极了，也恨透了越铁蛋，发誓不再与他做朋友了。乳白色大“气球”没了，我感觉到我的生活中总缺点了什么，三不时朝阿娘的宿舍望去，总想再去阿娘的床头柜里偷一只“大气球”来，无奈，阿娘房间的灯没亮过，门也一直锁着，我无机可乘。同时，我感觉到了我不仅失去了“大气球”，还永远地失去了我亲爱的阿娘。自此，我懂得了什么是悲伤，流下了人生之路上第一滴悲伤的眼泪。那天晚上，我捂着被子，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很久。
　　 又过了十来天，我正在教室里做游戏。柯奶奶找到了我，说门卫室里有人找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人找我，也没人给我买零食，街上的羊肉烤串我最爱吃了。以前，阿娘每天晚上散步回来的时候，总要给我买几串羊肉串。那羊肉串可香呢，几里路都闻得到。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呢，竟然有人找我？我怏怏地去了校门口的门卫室。
　　 “宝根，快到我这儿来。”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叫着。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胡子、头发邋遢的糟老头子。我没有向前，反而退步，怯怯地说：“爷爷，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