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圆仁入赤山月余散记(散文)
圆仁,日本法师。他于唐开成四年六月五日踏足赤山,至次月十六日拜见天门院“法空阇梨”,历时一月余,其间,法事俗事甚繁,据《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圆仁著)所记线索,再现当时概况,还原赤山法华院当年法事。
圆仁此行距今已往1182年,千年之前,万里求法,跋涉巡礼,入院诵经,拜谒旧闻,历历在目,隔世也恍如今日。
一、电闪云掣揽胜赤山
五日午后,舟筏颠簸,抵近赤山。
狂风助推逆潮,借着赤山送出的风,将几叶舟筏再次推向深水,举至浪尖,桅上张帆,被飓风统统撕下,投进海中。巡岸的黑鸟,绕筏三匝,连声怪吼,圆仁双手合十,以拜止风,口中喃喃自语,风神不必再助力,佛境已达。风哪里懂得佛语禅话,舟筏只能随着潮水退到赤山南脚下,任风浪泊着。
筏上人惊惧道,莫非“神灵不交入泊”(“交”通“教”)。圆仁感慨道,是赤山明神迎我之仪式。
大道至简,一叶舟筏,一行数人,沧海横流,万里烟波,抵达是唯一的目的,不求奢华,不必万事俱备。大道不孤,心中有目标,相伴一路,若即若离,终归抵达。大道至艰,古往今来,任何追求真理者,无不是历尽劫波,途艰路遥,不畏无惧。圆仁只为求法,不为名望,于是,“道阻且长”也不在话下,无人垂怜,也不孤独鸣冤。在他的日志里,没有一个字是抱怨此行的艰难,没有一句话说悔不当初,文字里始终散发着阳光一般的温润。
心有笃定,一切皆静。在修佛人的心中,即使风浪不准筏入,也是以从未有过的礼节相迎。处逆境而不乱,成大事人的风范,自古如此。
雷声轰鸣,翻越赤山而至,电闪掣开山巅之云,一道裂缝,似将赤山推到筏前,筏上的人顿时大骇。赤山明神,已在召唤,怎地这霹雳之神又来助阵?
圆仁道,持节渡海,已得诸神庇护,我等“请益僧”(圆仁来赤山的身份,又名“还学僧”),人微言轻,何劳大驾!
其实,这个身份就相当于短期访学者,不曾想,虽是过往之地,却居然逗留华夏学佛修道十年之长,可见,中华佛学,已经有了足以让人入禅不移的定力。
霹雳裂缺,赤山之上,有赤石崩摧而下,入海起涛。电击红霓,赤山巅上红门石洞,訇然扉开。如此异象,在圆仁法僧看来,简直就是一场佛神交汇,他们自有相通的语言,我想,后来雨夜圆仁登赤山之峰去求教明神,是否早有前缘暗示?
哦,原来雷鸣电击,是为赤山脚下之浊浪漂朽作一番清除。傍晚,雷鸣渐止,彩虹沉海,圆仁登乘筏漂至斥山浦,赤山滚石静待蒲边,落碇系缆,举目赤山,虽是暮色渐沉,但大雨洗后,一切如新,正是观景最佳时辰。
圆仁法僧在他的“行记”里以很多文字描摹所见,令人得降临仙境之妙。
落晖宛若朝霞之气势,随即幻成一天蔚蓝,白云如絮,时有红霞一抹,或一缕,或一堆,变幻各异。或布下层层云阵,云之仙子,列队如麻,天庭作迎客舞,哪是人间姿色!不可尽形详貌,不可言其妙。一个热爱生活探寻佛理的人,不会是对美景无动于衷的人。
“赤山纯是岩石”,赤石堆垒,或抱,不知开怀欲抱什么;或蹲,是否蹲踞静待云霞?或排比,构成连绵不绝之秀色。圆仁法僧用三个字形容赤山村的位置——“高秀处”,耳聪莫如圆仁,他听到“水通庭院”,自西而东,潺潺不息。八十年代初考古,就是据这条信息,找到“高秀处”,发掘出莲花图案等瓦当。
南北西,三面“严岑”如壁,东方“望海远开”。连峰起伏,摹云吞彩。圆仁还发现“坤隅斜下”之地理形势,“坤隅”指西南,那面山坡,披翠涂绿,若绿瀑飞泻,似写意涂鸦。胸怀大势者,所见宏伟。每读圆仁笔下写赤山,总觉得自己笔力局促,看似是眼见境界,其实是胸怀。
圆仁写赤山所见,凡三五百字,字字洗练,但不乏工笔,我常摇头晃脑吟着,沉浸文字描摹的风光。所记虽不是诗词,却有韵律。发现惊喜,自成平仄。
他告诉我们,山中有寺,名“法花院”(通假“华”)。寺隐翠色里,黛顶隐约,不知寺门此时是否插销,抬上横杠?滴翠流光,云诡异常,原来是去慰问寺中僧,也带去一个音信儿,圆仁法僧已眺望多时,法华院可收到“官谍”“纸状”?圆仁对筏上人说,不必官谍纸状,本是佛界人,相逢即相识了。不以脸谱名声为名片,心存修佛之念,何必那些繁文缛节!真的是应了白居易诗句“相逢何必曾相识”!
无论佛俗,真正大胸怀者,一定是可以将一路风景装进心中的人,唐僧西天取经,若无美景相随,岂不寡趣淡味?天下名山佛占多。风景里有佛意,耕耘佛趣,佛与风景,相辅相成,佛家讲“色受”即是看重风景的人文价值。风景静世,亦静心,更养佛,当初佛理在一株菩提树下生,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我们从圆仁的著作里可以大段大段地找到风景描摹文字的理由吧。
二、嘈杂过后响禅音
交涉,引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之中。
六月八日,日暮时分。
请益僧圆仁携随从惟正、惟晓,往山中寺院迤逦而行。芳草侵阡陌,野花熏风中颔首,早有寺院中僧人接过客人行囊,言语不同,但佛家礼仪,天下相同,颔首抱拳行揖礼,微笑是一张迎客的最好名片,“开口便笑”,佛家面对世界的容颜,从来不改。
法华院外,寺僧三十有余,列队两侧,手持念珠,合十俯首,这是法华院最奢华的礼数。寺院的戒明法师,牵引圆仁等僧,落座偏房,早有寺僧设茶相迎。
第二张名片就是茶道。品一壶赤山茶,便成寺院僧。这是法华院的传统,也是佛家待远僧的礼节。啜茶一杯,万里之遥的追旅之苦,一下子化解,汪洋载于一壶。不问惊涛骇浪,莫说海途迢迢,太多的坎坷,都沉在一杯香茶的氤氲之中。法华院有闲房几间,圆仁等僧夜宿其中,剪盏几遍,戒明法师告别,熄灯各自安寝。夜雨又落,淅淅沥沥,寺前玉带河溪,叮叮淙淙,如乐助眠,一下子释放了几月的海上漂泊之累。如此接风,暖意尽在朴素里,不事奢华,不图奢靡,佛家本色,今人或不解,以为历数不尽,其实,厚道与笃诚,不在形式,而在心安一隅。赤山繁华,未必及得上岛国,但为了求法修禅,可以放弃荣华奢靡,志士向四海,万里犹比邻。
六月九日,迎斋,吃斋。
无彩灯高悬,无鞭炮响贺,无歌舞升平,更无歌乐盈耳,在寺院的食堂里,僧人各持饭具,吃寺院备好的斋饭。有地方官员也来慰问,有“粟田录事”、新罗通事等若干人,寒暄之后,便是半夜叙话,陪伴同寝一宿。
后有青州兵马使吴子陈、崔副使、王判官及大唐卖物使若干人,俱来慰问,并送达朝廷物资,馈赠寺度。
盛唐气度,敬佛养僧,不吝国力,不欺远道。大国礼仪,天下无双。试想,一介凡僧,身份卑微,请益僧而已,但华夏不以起远来而漠视,不以卑微而无视,礼节不繁,但待客有道,堪称典范。从圆仁驻留时长看,他本来是想在华夏做短期学访,而此行居然滞留在中国,达10年之久,遍历扬州、五台山、长安等地,游学访僧,所获甚多。圆仁身属扶桑天台宗,千年之后,更有佛脉不绝,来赤山法华院凭吊圆仁者不在少数,皆叩首以谢佛院收留宗师之恩。文化交流,所收获的价值,才是绵延不绝,不可以斤两毫厘计。
从圆仁法师的“行记”里看出,赤山法华院当年法事十分繁盛。“冬夏讲说”,不弃一日之功。冬诵“法花(华)经”,夏讲八卷金光明经。长年讲经,不辍时日。法华经,主要演绎“涅槃”说,讨论归于净土,宣扬济世,诵学陀罗尼咒密护(俗称“心法”)等,据史料所记,赤山法华院是法华经诵讲的重要场所,故得名。
自六月七日起,圆仁等僧,便坐堂诵经,开始了“夏学”的诵佛修禅经历。
繁树丛杂,蝉鸣溪跳,万般世间情趣,不能左右摆布一颗修禅之心,圆仁等僧,端坐经堂,如一介书生,恭谦持敬,拜师跟诵。晨钟鸣响,遁去杂念,寺院诵声琅琅,惹了夏蝉声韵断续无调,想见那时,佛语呢喃,梵音飞乐,就是那夏雀经过,也要低首寻声,可见一方净土是如何得来。
佛家诵经,程序如此简便,没有什么开学大典,更无劝学训诫,全凭佛家之戒律,无心诵经者,身在心走,是何等受罪。而沉浸其中,于经文字句寻人生大义者,虽累年而不倦,而烦恼自去之。
千年之前,寺院法事盛大,如今,法师代传,虽僧众不及那时,但依然香火袅袅,禅声低徊。于今,在法华院旧址重建寺院,气派不输当年,飞檐斗拱,寺堂清静,树影斑驳,如有意刻画黛瓦,不胜繁华。我想,佛事之盛之衰,不能以佛僧之愿,时代是佛事盛衰的尺度,最好的时代,我们可以遇到太多不曾遇到的,我这一代人,曾只在书中知悉有佛家,远近不见寺院,而法华院却是一个特别的例子,斥巨资以复原,赓续佛事,迎纳修禅之人,也为游山观景的人,锻造了一处最有人文气息的所在。
圆仁入赤山,经历法华院法事之盛,令他感慨万千。本月十六日,山院起讲“法花经”。阡陌人众,院中不空座,僧人就位,俗者自寻座位,“男女道俗同集院里”,密匝不可插脚。整日讲经,日暮散去,僧人则“夜头礼忏听经次第”。受众不分道俗,可谓大观。唐朝借佛教化,宣扬人伦,才得天下大治之局面。我们从此可见一斑。以诵经念佛为切入口,教化不弃边陲荒地,盛世之名,名副其实。他在“行记”里说,民众“依唐风”,秩序井然。我想,这番境况,当圆仁回国,不能不口述,以赞叹华夏之佛兴民朴之风气。
每入法华院,我伫立寺院阶下,听有诵经声传出,不忍打扰,仿佛听到圆仁等数僧,操一口生硬的汉语,也在逐字逐句参悟经典,语言,并非是交流的障碍,文明以文字的形式呈现,文字并不奥古,可以滴水穿石之功磨砺而得其意。读圆仁传下的这本《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以汉文记载,不必翻译,流通中日,真可谓奇观。
文字阻碍,与汪洋之隔,孰轻孰重?圆仁一行,初数四十余人,十年返还者仅半数。以性命涉洋求法,与端坐佛堂,克服文字之阻相比,无法称量。珍惜求法机会,不枉时日馈赠,潜心求佛,其境界足以感召知晓他的故事的每一个人。
《爱欲与哀矜》的作者格林说:“人类需要逃避,就像他们需要食物和酣睡一样。”圆仁“遁于赤山”,避绝京都的繁华和浮躁,选择大千世界之逼仄一隅,以经字为食物,以经卷为枕头,用修省作为提升佛境的必经之路。我曾经思考,修佛,最终是无法改变世界的,但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世界,那么,我应该以这个理由相信诵经修佛也可以成为一种生活的形态。我不能知晓圆仁此行到底为了什么,但他为自己选择的生活而全力以赴,甘愿以微弱的体温温热身下那方莲台,其治佛之境界,足以千古而不朽。
想起散文家朱成玉的话:“活着的人啊,只有用真理束腰,看上去才会显得苗条。”同理,走入佛门,只有用佛理熏染,才会丰腴。任何求知,都是让生命更有意义的心智旅行。
我通读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全书多叙述行踪,辗转各地,很少谈及求法之感受。有一句让我找到了圆仁流连法华院的理由:“圣灵之地,使人自然对境起崇重之心也。”为了安置一颗心,选择一处圣地。我想,今人之所谓“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或“因为一座城而爱上一个人”,皆是修行而得悟,深知而爱,并非是执念和偏执啊。心归何处?历来是人最难安置的,圆仁心许求法,于是而安。
三、拄枝越山访天门
俗语道,一山难容二虎。但一赤山却容两寺院,北有法华院,“坤隅”之下有天门潭,潭边古有天门院。两院凭一山,相去三五里,可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圆仁等僧进入赤山法华院,半月之内,雷电交加,风雨不歇。其时,葱翠狼藉,遍地铺绿,山树被拔,斜依岑岩,或横卧山坡,折枝随处,惨状不可直视。更有崩岩轰塌,磊石滚坡。
法华院众僧,趁雨暂歇风暂息,一齐出寺,沿山拾柴捡枝,堆垒于寺院一侧,以供烧火炊饭取暖之用。中国禅宗古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思想,将超越世俗的佛禅建立在最现实的基础上。那日我见院中的佛僧还持剪修葺院中绿植,我想,这是一种有趣的生活,佛性本于对生活生存的悟解,从不脱离真实。
其实,圆仁法师还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
他脚蹬僧靴,布衣裹身,行囊背负着他的僧袍,取一根被风雨摧折的树枝,告别了法华院戒明法师,要穿越赤山南峰,拜会峰坡天门院的法空阇梨。
法空阇梨曾于20年前,只身前往东瀛求法修禅。阇梨,是规范而矫正弟子之行的导师的梵音音译词汇,他在中国密宗史和日本真言宗史上都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法空阇梨回到中国,落足天门禅院,收徒传道,终其一生。
赤山峰耸陡峭,连绵婉曲,山间无路,只能持杖探索而行,圆仁法师攀壁以为阡陌,步步为艰,当日暮色低垂时,才叩开了寺院之门。
如今天门院不存旧迹,徒有潭水两眼。我曾于周围巡行,想搜集些寺院的蛛丝马迹,可千年不存,连一砖一瓦都不得见,怅然若失,于是在心中勾画那处寺院的模样。
祝福老师,问候老师!
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