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遍地乡愁(征稿·散文)
终有一天,我们会像落叶一样,离开大树,辞行人间。那个时候,所有的前尘往事,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场风。风在,人已经远去。像大地上的一个符号,无人问津,也无人提及。那时候,城市的楼群,街巷,广场,一把长椅,再也不会出现我的身影,我的身体被放在一个地方,有关我的一切,成了一缕淡泊的空气。在我曾经走过的车站,码头,一艘船上,我努力寻找当年的气息。
四十年前,我还不知道乡愁是什么?我只有稻捆那么高,我和父亲中间隔着一段年轮的距离,他在火炉打造一件件铁具,让日子在铁具的支撑下,掷地有声,五谷丰登。那些隐匿在锄板,镢头,镰刀里的乡愁,我看不见。它是走出村庄,木桥,背着行囊远行之人的,在我尚未羽翼丰满时,我属于村庄。我可以是它肚脐上的一粒美人痣,一棵生长在岸畔的柳树,一颗石子,一根枯枝,一架木头车;一页浮黄的书,一张挂历,一捧泥土。村子是我的,山川河流是我的,昆虫是我的,我无需任何证明和标签,就能享受到花的芬芳,月色清明。阳光灿烂的上午,我依着一棵树打个盹,家里的几只羊,黑羊白羊,它们一边啃草,一边将这个世界打量。不必跟在羊左右,吃饱了,羊自然扭过头,聚集在我的身旁。羊在前,我在后。不知是我遛羊,还是羊遛我。在田地劳作,累了,枕着一片绿草,躺一会儿。白云在头顶,雁阵去远方。那时候啊,那时候,乡愁是别人家的。
读中学时,学校在镇子里,村子到镇子有八里路。有时,我寄宿在女同桌的床上,两个人夜里盖一条被子,说着悄悄话,时间一晃就过了。读高中那三年,在县城,我和三个女孩合租房,县城里没有树林,山峰,没有炊烟和羊。我开始想家,想娘,想栅栏里的五只羊。我把对村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的思念,写在日记本上,盛在一杯酒中,微笑着一饮而尽。
渐渐地,我明白,原来这就是诗词歌赋里,行走千年万年的乡愁。从那以后,乡愁像时间的一坛陈酿,岁月越久,香味越浓。我随着四季的风,在大地上漂泊,家成为一个永久不变的字儿,陈列在词典里。在另一个村庄,一截腐烂的木头,一扇摇摇晃晃的木窗,半秃的树桩,一睹歪斜的墙壁,都能轻易走进我的心里,原来这似曾相识的物什,触动我灵魂最绵软的地方,它和我生活过得村子一样,在我的生命中扎根,滋生暗长。
在都市的街头,听到熟悉的乡音,我会不由自主地抓住对方的手,唠一唠家常,两眼泪汪汪。很多人住到楼里,把泥土搬进一只只盆中,种下一片绿油油的蔬菜,以解乡愁。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垦一小块地儿,让黄瓜,豆角,韭菜,生菜,长出村庄的模样。小菜园里便有了蛐蛐,蝴蝶和蜜蜂,露珠以及灿烂的阳光。这些是乡野才有的原生态,每一个离开故乡的人,都想方设法接近故乡。
有那么一朝,我要面对慢慢老去的身体,它像枝头的叶子,枯萎且安静凋零,虽然脉络清晰,尚有着青春时的棱角,英气。曾经花一般的爱情和梦想,统统成了永不再来的旧时光。
我谦卑地躬着身子,落叶似的,走过菜苗青青地堤坝,苍狗满坡的原野,一路上遇到很多昆虫,蚂蚁们在忙着搬家,它们十分团结,有一个掉队,蚁群停下脚步等待。我看着蚂蚁家族将一只青虫往前方移动,心很疼,多年里,人在尘世的家中,一张木床上,做着各自的梦。外表祥和,内心则给另一半打了烊。生有来路,死无明确的归属。好一些的结局,落在空旷的山谷,任时间将自己化成一撮土。差一点,被搂进灶坑,擦出一星火光。
多少人在吟诵叶子,他们不能像落叶,春来了,又在树枝上涅槃。我常常在诗句中,撷一枚落叶,温暖我心底的苍凉。我希望如叶子静美安详,余生不长,走得从容,不卑不亢。
月色如水,这一刻世界是我的,摒弃白昼的喧嚣,我坐在时光一隅,翻晒我行走尘世的心情。它沉浮不定,不知道何去何从,一步一个脚印,又独立成一个个篇章。我们共同承受的话题:命运。它始终由不得人,无论是怎样的音符,形而下,或形而上,命运一直坎坎坷坷,波涛暗涌,从没有被改写,也没有在荆棘里开出花的芬芳。有一点敢肯定,万物皆有因果,死死生生,全是上帝的安排。叶子就是叶子,逃不了宿命。上升与陨落,这中间是一个短暂且漫长的过程。树不左不右,不问西东。站着接受八面来风。叶子活到最后,想通了。生来必有一朝陨落,人有灵魂的轮回,叶子何尝不是?一棵树,叶子和枝干相依为命,离了谁,树何其不幸?想来叶子和枝枝杈杈缺一不可。人无头发,那叫秃。树无叶子也是秃。树在风雨里立久了,活像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远方。那个人,我们再熟知不过,与生俱来,长在骨子里,父亲母亲。儿女是他们最远的远方,俗世里的亲人,一想起,周身便浸润着浓浓的烟火,稻子的光芒。
起初,我们仿佛一棵树,从山里被搬到城市。一个一个迁徙到城市的人,把陌生的地方,硬是过得熟悉,直至形成一种习惯。再也不肯沿着原路回去,仅仅是在某一时刻,一只碗里,回忆一下。故乡这个名字,就睡在一页纸上。我是第一个丢掉故乡的人,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路口,我时不时迷路。城市是一座旷日持久的森林,我经常走失,不像村庄,只有一条街,一条街抻出几条羊肠子小路,小路铺满我来来去去的鞋印,三两只鸡,一群鸭,在路上游荡,低着头,吃一口草,仰起头晒晒太阳。它们是母亲养得,也有的是邻家养得,身上没有标志,天一黑,就绕有秩序的返回各自的家。家,一座年代久远的老房子,石头垒得院落,门口站着两棵枣树,很好找,一找就是。
城市不同,它暗藏着许许多多你不曾设防的玄机,冰冷的建筑,永远是一个走不进灵魂的壳子。即使这样,我和很多背叛故乡的人,如出一辙,不愿回去。实际上是不想回到过去,不想和农具耳鬓厮磨,春耕秋收,古老的耕耘方式,很原始,很无奈,也很凄凉。看天吃饭,风调雨顺和丰收挨着,一旦旱涝灾荒,颗粒无收。那份贴近骨髓的疼痛,经历过的人,一辈子忘不了,一辈子烙印在心上。
是的,我不想弯着腰,侍弄土地了。我的土地也不会廉价卖给别人,那是我落叶归根的本钱,还有那栋千疮百孔的屋子和晒场。它们是我唯一回去的理由,当然,我的父母健在,就不会丢失故乡。
我在人头攒头,车流湍急的城市,看着一些人回归老家,在老家劈一块菜地,种上各种时令蔬菜,砌一个猪圈,养两头猪,筑一处鸡鸭窝,放养一群鸡鸭鹅,生蛋,宰杀。一块地里,长一秋玉米,大豆,高粱,过一过,田园生活得山高水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幸福的呼风唤雨。我,无动于衷,不是不想步他们的后尘,而是,我暂时还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世界很辽阔宽广,我只是一枚叶子。趁着我身体力行,我想了解和体会更多的人世浮沉。村庄,在我年老走不动的时候,再回去。砍一根杨木做拐杖,撒一粒种子于地垄,收一些蔬菜和粮食,和鸟儿虫子,蛇,日月星辰做伴,在大自然宽大的暖床上,进入永远的睡眠。我不清楚,我的孩子们,能不能记住村庄,他们会不会在清明雨中,来我住得房子看看我,看看故乡?
我在住址周围,长出一朵朵格桑,一串串丁香,一株株蒲公英,几棵松树,树上住着麻雀,喜鹊也来造访。我竭尽全力,让骨头伸出另一个村庄,为那些看我的人和动植物,留住俗世里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