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草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因此，我相信草木有故事。一岁一枯荣，便是生动的写真。
　　 喜欢百草园，是读过鲁迅的《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之后，感觉鲁迅故居太奢侈，菜畦、石井栏、皂荚树、桑葚、何首乌、木藤、覆盆子……蝉、黄蜂、云雀、油蛉、蟋蟀……觉得，他的园就是一本《本草纲目》。鲁迅的童年故事就藏在这些草木间。
　　 如今，我楼下也有花畦，不是我独有的百草园，却也得草木之趣，每当临窗啜茶，放一曲乐，那些草木的故事就款款走来，仿若与故人对话，虽一人，却不孤寂。
　　 惹得我，每每就依窗数草木。桃梅、秋柿、木槿、无花果，女贞、枸杞、香椿、黄杨、八角枫，海棠、丁香、石楠、马兰、紫山藤……面对花畦，叫得上名字，我都觉得自己不老，记忆里顶尖的好，甚至可以说出每一株树藏着的岁月故事。我是树的知音，树是我的风景。草呢？绿茵铺满了花畦，苦菜、马齿笕、荠荠菜……还有一丛芦竹，试与乔木比高低，是草是树？我也说不清了。不过，草陪衬了树，和谐生绿趣。汪曾祺在他的《人间草木》里说，草木对光阴总钟情，谁道“草木无情”？
　　
　　 二
　　 不管我们是否注意，草木四季都在。秋会染色，不然花畦一角那株“双木柿树”，为何早早地就挂上了泛黄的灯笼？六七年前，小区改造，原本花畦有一株柿树小苗，因为怕影响花畦里的花草而被除掉，怪可惜的，不曾想，第二年，柿树的根须又萌芽，茁茁向阳，居然不计前恨。邻居李姐说，有苗不愁长。我说，根须也多情。是啊，许以耐心和期待，大树可生于毫末。《人文草木》（苏文生、赵爽著）里说，植物，早于动物而存在于地球，对土地是最有情怀的。的确，植物的灭绝较之动物的消失，要顽强很多。不能不佩服草木之根，浮土一把，亦可撑起一片绿色。
　　 妻子不舍得双株，我几番劝说，拔掉一株，利于另一株。她说，难得双胞胎，拔掉哪一株都无法选择，怎么忍心厚此薄彼呢。我实在无语。双胞胎得之不易，我要废掉一株，天理不容了。她更有创意。将尚在幼株时，就将其编成小辫子，两株相攀，互抱而生，居然成合体，我试图去掰开它们，却木质早就长在一起，那真是血肉相连，怎忍心再拆分。
　　 妻说，没看出点什么？这是启发。哦，这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实版。是啊，很多人驻足看这双株柿树，是夫妻的，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多么吉祥，鲜活的教材。枝头悬灯笼，柿黄如笑脸，灿烂得总是挂着笑。想起去年几个孩子弯树摘下柿子，妻子想吆喝，我制止了，我说让孩子们享受摘野果的快乐吧。今年挂柿很多，二十几个，早有鸟儿看上了，藏在柿叶间，叽叽喳喳，那是我们整个楼宇共同的鸟笼，路过的人，总来几声口哨，与鸟儿逗。
　　 八角枫的命运几乎和柿树一样，也被铲除，这是楼下的老赵从老住处搬来栽上的，因为占地太庞大也在被清理之列，老赵心疼好长时间，见面就唠叨，颇似男性版的祥林嫂。直到窜出两株八角枫，他才释然。这株八角枫，让我颠覆了一个认知。之前以为遇秋枫必红，八角枫则不然，梗儿红，红得像青筋暴露，那是一股血脉，至秋末，在枝节处拱出花儿。真的别有一番“枫味”啊！其实，老赵不舍这株八角枫，是每到秋末就采花摘叶，他说，烧水温洗老寒腿。老赵对八角枫有着特别的解读，他说，它把红色贮存在叶梗和枝条里，就像我们的血管流淌着血液。生命的方式，是多样的，也许我们了解得太少了。我觉得，枫树是人间最美的抒情者，而在老赵那里，却是胜过悬壶人。作家汪曾祺说：“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了解了这株八角枫，再体会这句话，觉得那么深刻。
　　
　　 三
　　 那丛葳蕤葱茏的芦竹，让看到的人，都惊讶。和邻居相遇，站在芦竹前，总以芦竹为话题。芦竹的名字是老齐给的，如芦苇，似毛竹。繁茂不择地势，葱郁茂密；秸秆硬朗，劲风动摇，也不摧折。这些理由足以让我相信它叫芦竹。其实，邻居最喜欢我讲述这丛芦竹的来历，我便像一个讲故事的人，常常身边围拢一圈，听着芦竹的传奇经历。
　　 那是个风雪的午后，我与妻子去桑沟湾湿地公园，穿行于芦苇荡中的小路，看湿地上的冬鸟在冰面上踏雪留痕，我们想从沉寂的冬天里找到一点温暖的风景。我们发现池塘处要扩大，挖掘机刨出了很多芦苇根，妻说，这根怕是会冻坏的。我便抱起一根，装进后备厢，植于花畦一角，本想养它个命，给他一点泥土，居然一发不可收，恣肆得很。原本是处于同情，给它找个一席之地，没想到，它报恩于呵护它的人，芦竹无言，只以葱茏告诉我，用一丛绿色装帧我的风景，出门见芦竹，那故事总让我感到温暖。高山养青松，仅以石缝给种子安身，居然可以从夹缝里长出一种精神的风景。芦竹堪与青松比。
　　 我讲芦竹的身世故事，听着没有冷漠的，都把眼光和赞许给了那株芦竹丛，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怜悯之心，永远是值得自豪的美德。
　　 围芦观景，那些诗句也凑过来讨个热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不一定“在水一方”，小巷深处也有它的影子，邻居老姜来了诗意，居然吟出“蒹葭苍苍，深居小巷”的打油诗，惹得我们哈哈大笑，秋色里，芦苇身居水域，哪听得见这朗朗笑声啊，我说这株芦苇丛，真是幸运得很！其实他不必解释，我们都懂得他所吟句子的意思，他是把赞美之词送给这个小巷的女人们的。
　　 生出最美诗意的是周老师，她说，一苇为舟，可渡汪洋。是啊，人生如逆旅，遇到的不都是顺境坦途，总有挫折和关隘，心存泅渡之念，一苇可以给人很多的感悟，抓住一次机会，获得一次可能，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我相信她应该是有感而发，这个观念，她应该给她的学生讲过吧。
　　 芦竹当属草本，最大的草，必有芦竹的影子。它释放的能量，岂止是葱茏，还有我们需要的草木之情之理。
　　
　　 四
　　 春天是最有故事的季节。
　　 那些迎春而生的小草，不知名，不出奇，常被我们忽略，以为是春天本该有的，想想，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凉之地，自从建楼入驻，草就因楼而生了，多么有情有意，我常常想，只要不是长在庄稼地，草儿就是风景，我给草留出一条通道，“芳草侵古道”，那是要打破一路的荒凉；“春草池边生”，那是要为一池水做绿装。楼下生绿草，总给我一片生机，所以见物业人在花畦拔草，我都不能理解。
　　 生生不息，草演绎着这个真理。或者是一只鸟噙来一粒籽，入土生根；或者是当初一车土，给了草籽以生长的空间；或者是风吹草籽到我楼下，不再漂泊，落地为绿；或者是我的邻居老胡，他喜欢秋来登山采草籽，撒在花盆待生出为陪景，多余的，才撒落于花畦……太多的揣测，让我觉得一畦畦的草儿都是故事，故事是那么生动，生动地长出了情节。
　　 藏在草窠了的好几棵香椿树，不大，卑微地不敢露头的样子，好像生怕谁发现了它，可它还是没有逃过我和楼下老李的眼。
　　 我们晨练之后，总是汇聚在香椿树前。
　　 “春天最香的树是什么树？”
　　 “秋有枫红，春有紫，紫是什么？”
　　 “粗糙的树皮，却孕出了香气，你猜这是什么？”
　　 “北方有春茶，春茶不是金骏眉，是什么？”
　　 “它顽皮得很，不喜欢穿春装，脱下来，春装可以吃，知道这是什么吗？”
　　 “考考你，‘堂上椿萱雪满头’吟的是什么？”
　　 当然，这不是某一个早晨一股脑的发问，积累起来，差不多也是“十个为什么”了。老李不是卖关子，而是每有感触，记起什么就喜欢面对椿树来一通抒情。
　　 香椿的风景，丰盈了我们的晨练，仿佛香椿在记录我们的早晨。喜欢香椿，我们就采一个叶子，在口中玩味，用香染口，胜过人造的口香糖。
　　 喜欢了，就吃。这是老李的观点，想想也合理。秀色可餐，春色也可餐。香椿本来就是为了给人以芳香而存在。于是，我们每天早晨摘下几片嫩芽，不多，足以香口。香椿炒鸡蛋，蛋香椿香，混合的香，早饭真上口，要忌掉这一口，不易，一直到送走了初春。我们还发现新吃法，蜢子虾是胶东特产，虾鲜与椿香的结合，营造的是满口的纯粹，香入鲜中，鲜携香气，难解难分。老李还告诉我新吃法，是我绝对想不到的，海怪酱蒸香椿，那才是大鲜大香。美食，在我们看来，不是去酒楼饭店点上一盘就获得了，而是加入了我们的奇思妙想，那样做出的口味，才有一股特别的感情。最不能虚度的是春，有了香椿，我们在春光、春景、春情之外还多得一份春之味。
　　 所有的桃花源、桃花阵、桃花缘，皆不及我楼下十株桃花迎春艳。我不知当初绿化楼院是处于什么想法，据说是要打造一处“桃花巷”，于是桃花便有了桃花深藏半巷里的景观。我总是想着这个诗意的创举，让我每个春都在桃花巷里，寻寻觅觅也走不出。
　　 老李算是半个花匠，曾做过果树剪枝工作，他识花。我叫梅桃，本色是桃，有赛梅早开的特点，他说是桃梅。反问我，在植物界还有“梅桃”一物？我哑口无言。反正品种特别，刚刚冷出了九，桃梅枝头就擎着骨朵，羞红了脸蛋，就是不肯绽开，我说它有点矜持，老李说，不矜持的，夜里开，就那么片刻，不给我们欣赏的机会，他指的昙花。他的意思是让我耐心等桃花开。几年下来，十株桃梅，绰约多姿，最主要的是那些树形，婉约而有风采，或苗条，或如伞，或一枝俏出，占了半个巷道，行人树下走，要低头，我问老李，为何要去捉弄行人，剪掉吧。他说，有谁不肯向美低头的，一定是不爱美的。这个意思好美，书本上难找，找来也不生动，出自剪枝人之口，不造作，有味道。这些桃梅的造型，出自老李之手，颇有创意，所以春来赏桃梅，我也故意陪着他，多在树下坐，常在树前聊。诗人赏春是“忽惊春到小桃枝”，我们可是耐着性子，早就等春来掰开一树桃花，因为毕竟是老李剪枝，桃梅花开，远观成什么样子，我们心中有谱，但未见其实，今年春，他故意来了个“半是丰腴半是瘦”的样子，他说这样显得有层次感，不单调。将桃花阵摆成这样，他是第一人。我忍不住赞美，他说，每年在一棵桃梅上想主意，有事干了。我说“朱唇浅破桃花萼”，过了此时就是桃花付与水东流，你若留得住桃花，那才可以由花匠升为花神。这是为难他的话，他说，今年桃花不落，明年不新鲜。
　　 花有花季，过了花季是雨季，雨打桃花终会落。看淡花开花落，这才是自然之趣。
　　
　　 五
　　 这样的故事属于我，属于每年的春。寒暑易节，时光苍老，心中若有期待，总盼着春来，半巷子的桃梅，让我年年有期待。
　　 有句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无情，似乎成了共识，可是我见草木也含情。古人道，“春到人间草木知”，不甘寂寥者，“欲与草木而争荣”。
　　 一草知春，一叶知秋。春秋，草荣叶落，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们只是看到这些，还是枉费了草木一片真情。
　　 草木，和我相约，走到我楼下，生根驻扎，是来伴我每个春秋的，我不能不爱它。
　　 草木，不是故事的引子，里面装满了美好的故事。
　　
　　 2022年10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