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常年和黄土地打交道，即使生活再苦再难，他也能够坚强面对。他看似外表坚强，其实内心很柔弱。那一次，我看见他流泪了。
　　 初夏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母亲骑着三轮车到邻村卖完花椒回来时，在一个弯路上没刹住车，车子撞到了路边广告牌上，车把戳进了母亲的胸口，撞断的肋骨刺到了肺，因为村子里缺医少药，导致了肺部感染，问我能不能请几天假把母亲接到城里医院看一看。
　　 当我匆忙赶到家时，父亲早已在村口等我。半年没见，父亲的背又弯了些许，脸上添加了几道深深的皱褶，浑浊的眼睛里时不时地淌下几滴泪水。父亲说，人老了，气短了，眼睛也不争气了。
　　 我带母亲去城里看病，母亲出院后，为了方便照顾，我带她去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很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我便劝父亲和我们一起进城，想借此机会也让父亲歇一歇。可父亲却担心地里的庄稼撂荒，坚持留在老家等秋收完毕，种了冬麦再来。我和母亲劝不动他，只得由他了。
　　 夜半时分，我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母亲的身体一直恢复得不太好，夜里总会咳嗽，有时一咳就是一宿。我赶紧起来倒了一杯水，让母亲服下咳喘药，看着母亲渐渐睡着，我却睡不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老家的父亲。已经到了秋收时节，父亲肯定又像往年一样，每天都在地里忙活，不是摘花椒割豆子，就是刨花生掰玉米，肯定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去年秋收，父亲因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导致体力不支，只要坐在院子里就打瞌睡，身上的衣服被泥土和汗水浸透，干了之后白色的污渍布满全身，像画的地图一样，又忙又累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痛不已。今年秋收母亲没在家，父亲一个人就更忙更累了。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泛起酸楚，眼眶变得湿润。
　　 第二天，我打算一个人回家帮着父亲秋收。跟母亲说了之后，她也牵挂着父亲和家里的一切，执意要和我一起回去。母亲说地里的活她干不了，但可以给我和父亲做饭。我拗不过她，只得依了母亲。
　　 父亲见到我和母亲回来，似乎精神了许多，但它脸上的疲惫让人不敢直视。他努力地想挺直腰身，问我和母亲吃了没有，路上累不累。那嘘寒问暖亲热的样子，就像和亲人久别重逢之后的孩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急着要下地干活，我让他留在家里照顾母亲，他还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能行吗？我说我年轻力壮的，有什么不行的。再说家里的庄稼地我都熟悉，哪块地种了玉米，哪块地栽种了花椒，哪块地栽了核桃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您就放心吧！
　　 到了地头，我将电动三轮车停放在田间的土路边，径直走进玉米地。玉米挨挨挤挤，长得非常稠密。我的脸上、脖子上被玉米叶子划出道道印痕，钻心的疼。
　　 玉米地里密不透风，不一会儿就感觉额头冒汗，腰酸背痛。我将掰下的玉米棒堆放在空地上，好才时间没干农活，没多大功夫，就累得一屁股坐在玉米堆上。望着一个个挂在秸秆上的玉米棒，一下子犯了难。将近一亩地的玉米，一个人不知何时才能掰完。可一想到腿脚残疾的父亲还要不停地劳作，我心里就一阵阵酸楚。
　　 父亲毕竟年纪大了，但他从不愿给儿女们添麻烦，也从不跟我们诉苦，总想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肩上。哥哥姐姐和妹妹平时工作都很忙，但他们只要每次回家，二话不说就动手帮家里干活，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总是说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先好好歇息。哥姐们离得远都惦记着父母，我离得近，多吃点苦受点累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我又打起精神，继续掰起玉米来。
　　 当我把玉米掰到一多半时，就索性停了下来，随即将扔在间隙里的玉米一个个捡起装进袋子准备背出玉米地。可当袋子落在肩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只好将玉米倒出一半，随后背着半袋玉米准备走出玉米地，可无论我怎样用力，也跨不过那道高高的地畔。
　　 因为三轮车停在土路上，从玉米地出来要经过邻居家的药材地，足足有二十米远。药材经过雨水的滋润，长势旺，药材蔓没过脚面。再加之那个药材地以前是果园，边上都有围墙，围墙经过雨水长期浸泡后轰然倒塌，邻居顺势将倒塌的土平铺在地畔周围，地里的果树后来也被砍了种上了药材，因此药材地显得特别高，我背着玉米袋要想跨过去就特别难。
　　 尝试了几次没有成功，我只好先将玉米袋子放在地畔上，然后跨过地畔，再将玉米背出药材地。就这样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当玉米装满三轮车时，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坐在车座上大口地喘着气。
　　 忽然，我听见背后有人喊我小名，扭头看去，只见父亲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毛巾站在我身后。父亲先把水杯递给我，又用毛巾轻轻地擦拭我额头上的汗珠。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满脸的疼惜，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受了委屈哭闹时，他也是这样轻轻给我擦眼泪的。父亲是不善言辞的人，他对儿女的关爱都写在他的脸上，藏在心里。此刻，我看见父亲的眼中含着泪花，我知道，父亲在心疼我呢。
　　 我说不是让您和我妈在家歇着吗，咋跑地里来了？我的话音刚落，就看见父亲眼里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了出来。父亲用手背慌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不好意思地说人老了，眼睛一见风就爱流泪。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轻易不会流泪，两次胳膊和两次腿摔伤，他都没流过一滴眼泪。他一直是个乐观开朗，意志坚强的人。可是今天，父亲却流泪了。
　　 爸，您这是咋了嘛，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我妈有事？
　　 都不是，就是觉得总拖累你们，心里不忍心的。听了这话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父亲让我先回去，他要留在地里掰玉米。我坚决不让，可他哪里肯听，嘴里不停念叨着，去年就是你一个人掰玉米，可把你累坏了，那次从地里回来，吃饭时你只喝了半碗稀饭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着父亲磕磕绊绊地走向玉米地，我心里如针扎般难受。我马不停蹄地将玉米拉回家倒在院子里，又转身开着三轮车驶向地里。父亲见我来了，也没再说什么，依旧忙着掰着玉米，看着地上的一个个玉米堆，我很难相信这都是手脚不便的父亲刚才一个人掰的。
　　 有父亲帮忙就轻松多了，当三轮车再次装满之后，我和父亲靠在车旁歇息。这一次，是我给父亲擦汗，父亲笑了，可他眼里还是有泪光在闪。
　　 听二姐说，前几天父亲还摘了一竹笼花椒，拉着架子车一瘸一拐去邻村卖。一想起这些，我的眼眶湿润了，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我跟父亲说，您就不会偷个懒，就不会享个福。别总是操心儿女，也该为你自己着想一下。父亲笑着却不说话，眼角的泪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滑落。
　　 我知道，父亲的眼泪中没有任何委屈和埋怨，只有对子女的无限疼爱，也包含着来自儿女的关怀而产生的幸福感。我也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和父亲一样，没有丝毫委屈和埋怨，只有道不尽的感恩和疼惜。
　　 我对父亲说，爸，您说过，等过几天种上麦子，要到我那儿住上一冬的，你可不能食言啊！
　　 父亲笑了，泪水滴落在了脚下的这块黄土地上，吱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