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春去春又回(征文·散文)
一
那年春天,小村北山上的桃花开得格外美。二十二岁的巧珍要嫁人了。
迎亲的队伍来了。一时间,唢呐声,鞭炮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七大姑八大姨的嬉笑声……各种声音交错在一起,整个院子里是藏不住的喜气。
巧珍是我的大姑,是小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巧珍的婆家在小村十二公里外的郎家村。巧珍的男人姓崔,熟悉的人都叫他强子。
强子长得一点不像南方人,一米八的个子,壮壮的,说话嗓门大。半年前,他顶替了他爹老崔的工作,在镇上的邮局上班,黑黑的圆脸上永远是憨憨的笑,他骑一辆单车,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送信。
那天,媒人上门说亲时,跟巧珍说,巧珍,你别看强子是个送信的,可会心疼女人,比他那个五大三粗的哥强多了。你嫁过来,强子一定会待你好的。
给巧珍说亲的媒人,是强子的嫂子晓真。
巧珍叫徐巧珍。强子的嫂子叫许晓真。她们的名字用宁波话叫着,感觉上几乎同音,若她俩走在街上,有人喊“巧珍,晓真”,她俩会同时发出“哎”的回应。随后,两个正值好年华的姑娘就会相视而笑。
巧珍和晓真,还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姐妹。晓真比巧珍大三岁,她俩都在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书——巧珍教语文,晓真教数学。
晓真出嫁那一年,巧珍给她当了伴娘,强子给哥哥大勇当了伴郎。强子就是在哥哥嫂嫂的喜宴上,一眼喜欢上了那年肤白貌美的巧珍。
巧珍,巧珍……强子叫个不停。巧珍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替哥哥挡酒时,眼睛也盯着巧珍看。
无数个“巧珍”从他嘴里吐出来时,仿佛是沾了蜜,甜腻得化不开。
巧珍回头看他时,脸上飞出无数朵红云,强子看着看着就呆住了。
晓真便开玩笑说,强子啊,你是在叫我吗?
强子呵呵笑着,憨憨的脸上满满的幸福。
强子追巧珍追了整整两年,终于在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把心爱的姑娘娶回了家。
二
巧珍嫁过去时,强子他爹已病恹恹的了,不能下地了。
强子他爹老崔,干了大半辈子送信的,平时身体没啥毛病,就是喜欢喝点小酒。
大半年前的一天,下班后被邻村的几个朋友拉去喝酒,晚上回家时,要经过村口那座桥,上桥时脚没使上劲,连车带人从桥上滚了下来。这一摔,摔得不轻,把人的精气神都摔没了。
邮局也只是象征性地赔付了一些钱,给老崔办理了提前退休,并答应让强子顶替他爹进了邮电局工作。
老崔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他晓得自己摔的这一跤,只能怪自己贪杯,怨不得别人。老崔媳妇金玉花的性子却刚烈得很,是那种有点事就不肯吃亏的人,
她倒是不心疼男人,一个劲地嫌邮局给的钱少了。不是老崔死命拦着,她就带着几个兄弟弟媳上门去邮局闹了。
老崔对她说,玉花,你要是敢上我单位去闹,我就死给你看。
老崔没敢把那天自己去邻村喝酒的事告诉玉花,自个儿的媳妇自个儿知道,玉花那性子,一点就炸。
谁想,那天拉着他去喝酒的几个朋友,听说老崔摔了一跤,就拎着罐头,水果上门看他了。正说着,被玉花听见了。
玉花拿着扫帚,冲上去把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还问他们要赔偿费。那架势就像电影里的泼辣不讲理的乡下女人,气得老崔“噗”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
老崔从床上掉下来,瘫倒在地上。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老崔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这里没法治,让他们赶紧送去市里的大医院。老崔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医生说是老崔的肝部长了几个囊肿,按照大小只要定期来做复查,如果不做切除也可以。
玉花听了,连声说,咱不切,回家去。就开始收拾东西,要带老崔回家。
三
巧珍嫁过去后,强子不让她做家务,可婆婆玉花见了就不高兴了。整天在儿子跟前嘀咕,说哪有女人不干家务活的,不烧饭不洗衣服连双筷子都不洗,儿啊,你这是娶了尊菩萨回家呢!
强子心疼巧珍,跟他娘说,她学校工作忙,备课改作业要做到很晚,还帮着照顾爹,家里这些活也不算多,我很快就能干完。
巧珍下班后到家,就去看老崔,陪公爹说会儿话,将切好的水果端到老崔床前。巧珍进门后,玉花就想把家务活全塞给巧珍,便经常和村里几个女人约在一起打麻将,一大早出去,太阳落山了才一路嗑着瓜子,哼着小调回家。
村里的几个大婶见了问她,玉花,你现在咋这么闲,不用管你家老崔了。
玉花说,家里有吃的呢!再说还有强子他媳妇呢!
老崔经常是中午没有热菜热饭吃,啃个地瓜,或者吃个冷馒头对付着。强子知道了,怪娘对爹不好,没有照顾好爹,只顾自己打麻将。
玉花听了火气就来了,嚷嚷道:老娘我为你们崔家忙活了半辈子,现在你娶了媳妇了,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事!玉花的音浪一阵高过一阵,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恨不得全村的人都听到。
巧珍听到了,拉拉强子的衣角,说,从明天开始,爹的中午饭,我来管。
玉花在一边白了巧珍几眼,眼角里飘出的全是不屑,你服侍你公爹是应该的,我身体还好着呢,还没要你服侍的时候!
强子抹抹眼泪,气得呼哧呼哧的,看看娘又看看媳妇,进了屋,蒙头就睡,连饭也不吃。
从那天起,只要上午第四节没有课,巧珍便提前半个小时溜回家,从学校到家里,要骑七八公里的路,只为给老崔做一顿热乎的饭菜。
老崔胃不好,巧珍就变着花样熬粥,煮面条,炒各种新鲜美味的浇头。有时,做几个可口的小菜,老崔爱吃鱼,巧珍就去菜市场买回新鲜的鱼,然后把鱼剔骨去刺后给老崔吃。
老崔喜欢吃牛肉,巧珍就提前一晚将牛肉炖烂,第二天中午做成五香酱牛肉。
老崔还喜欢吃甜食,巧珍就蒸上几块软糯的黑米红枣糕,用南瓜与小米熬成粥,再加入一块冰糖,老崔能吃一大碗。
若是,实在想不出第二天中午给老崔做什么吃食,巧珍就问老崔想吃什么?
老崔便笑着说,巧珍啊,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就是太辛苦你了,为了照顾我这个糟老头子,天天中午没休息来回跑。我家强子有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媳妇。
有时中午,强子也会赶回来,帮着媳妇做这做那,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巧珍说,不用你帮忙,你去装盆热水,帮爹擦擦身子,再把爹扶下床,让他下地走走,练练脚劲。
强子“嗯嗯”应着,笑着。看到巧珍把爹照顾得那么好,特别是听到爹说的那几句话,圆圆的脸上乐开了花。
就这样,在巧珍细致入微的服侍下,老崔的营养跟上去了,脸色自然也就红润了,精气神也越来越好了。
每隔三个月,老崔都要去市里的医院复查,然后抱回来一瓶瓶的药。老崔看着药,叹着气:吃够了这药,等哪一天不用吃了,指不准我就去见阎王爷了。
强子说,爹,别瞎说,阎王爷他说,还不想收你。
老崔出院后的第一次复查,刚巧碰上大儿子崔勇回家,大勇借了一辆小面包车,和晓真一起陪着去医院。
第二次复查,正赶上巧珍学校期中考试,请不出假。强子就跟单位请了一天假,和玉花一起陪老崔去复查。玉花回来说,她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胃里难受,就想吐。
第三次复查时间到了,玉花说啥也不愿去医院了,没办法,巧珍只能请了假,和强子一起陪着老崔去复查。那天,已在床上躺了快一年的老崔,坚持要下地自己走。强子要背他,他不肯。
我又能下地走了!我又能下地走了!老崔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激动地说着。两行泪,从他沟壑般的脸上滚落……
老崔在床上躺了一年,又能下地走了。这消息传遍了郎家村各个角落。村民们带着吃的喝的来看他。
老崔的大弟说,哥啊,你能下地走,我们都为你高兴啊!
郎家村的村支书说,老哥啊,你那会儿天天在地头跑,给大家送信,大伙儿都感谢你啊!
……
老崔憨憨地笑着,我这身子能好,多亏强子他媳妇巧珍……
四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很漫长。
天,阴冷阴冷。雪,如棉絮一般飘落下来,才过了一夜,地上就积满了厚厚的雪。重重的寒气,滋溜溜地灌进人们的体内。
宁波市江北区洪塘乡一个叫作郎家的小村,被一场大雪覆盖。
那一年的冬天,崔家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崔家的长子崔勇,在临海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被落下来的重物砸伤,脑袋落地,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断了气息。
同村的工友跑回来敲开崔家大门报丧,那会儿老崔正裹着厚厚的毛毯,捧着暖炉坐在椅子上休息,听到噩耗,老崔一口气没上来,“啪”的一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的暖炉也乒乓啪啪地掉在地上。
老崔咽了气……而他的媳妇金玉花还流连在麻将桌上。
快过年了,邮局的信件特别多。大雪天里,强子还在挨家挨户送信,全然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我的大姑巧珍那会正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给一家人做饭。
半个钟头前,巧珍问老崔晚上想吃什么?
老崔说,家里还有面粉吗?有的话他想吃西红柿面疙瘩。
巧珍说,家里还有半袋面粉呢,我先去做。
在灶头间,巧珍将锅里热乎乎的疙瘩汤舀进碗里,正想端出去给公爹吃。听到堂屋里传来刺耳的声音,看着倒在地上的公爹,她手里的疙瘩汤落下来,洒了一地……巧珍的肚子一阵阵地疼,她蜷缩着,双手捧着肚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喊着,强子,强子,你怎么,怎么还不回来……
强子回来了,满身的雪。他还没来得及抖落粘在身上的雪粒子,就听到巧珍痛苦的叫声。
巧珍指向地上的老崔,说,哥在工地上出事了。爹,快,你去看看爹……
爹啊,你这是怎么了!强子凄惨的叫喊声飘出院子,乡邻们跑来,男的帮着将老崔抬到床上,几个婶子帮着将巧珍送去了医院。
当天晚上12时17分,我的大姑巧珍在医院里顺利产下一名七斤八两重的男婴。
巧珍在医院里才住了三天就吵着要出院。她晓得,家里已经是一团糟了。她的强子这几天一个人支撑着家,哥哥没了,爹爹没了,自己不在他身边,强子要如何撑得下去?
明天是强子的哥哥和爹爹出殡的日子,她说什么也要回家,送他们最后一程。还有晓真,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了?她和哥哥的孩子才一岁多,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可我祖母和小姑说什么也不让大姑出院,即便医生同意她出院,也不能回婆家,要接她回娘家坐月子。
祖母说,女人坐月子是头等紧要的事,月子里没把身体养好,会落下一身的病。
小姑说,姐,你别犯傻劲了,你刚生完孩子,千万不能去。
巧珍不听。
五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北风呼呼地刮着。
巧珍给孩子喂了奶,蹑手蹑脚地拿起厚棉服,帽子和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趁小姑睡得正酣,趁护士不注意,悄悄地溜出了医院。
巧珍站在路边挥手,一辆货运车停了下来,她塞给司机车费,好心的司机一直将她送到离家最近的路口。
家门虚掩着。再过几天就是小年夜了,家里没有一点年味。强子没在家。
晓真说,巧珍,你怎么不在医院里待着,回家干嘛……话还没说完,就抱着巧珍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娘呢?巧珍抱着晓真问。
晓真指了指屋子,说,那天,她被人叫回来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来过,不吃不喝也不睡,喊她也不理人。
金玉花和老崔吵吵闹闹过了一生。老崔在时,她总觉着自己的男人太窝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崔会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离自己而去。在这个冷冷的冬天,在同一天里,她没了丈夫,没了儿子。
巧珍看着眼前憔悴的玉花,穿着不合身的灰色粗布丧服,如霜花般蓬乱的头发,鬓边插着一朵戴了三天已然不成形的白棉花,眼帘下垂,咧着嘴,整个身子颤动着。
巧珍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这和以前那个跋扈的玉花,全然不是一个人。
娘,娘……巧珍喊她,玉花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咧开嘴,嘟囔着什么。
强子回来了,见到几天未见的巧珍,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紧紧地抱着巧珍,不愿意松开。
你的身子还没舒坦,不该来啊!强子眼泪汪汪的,问巧珍,儿子好吗?
巧珍说,好。我娘和秀珍看着,不打紧。
天很快亮了,出殡的队伍要出发了。强子不让巧珍跟去,说,风太大了,你不能去。爹爹和哥哥都知道,不会怪你的。
晓真也不让巧珍去,让她在家里陪着玉花。
巧珍答应了。
六
出殡的队伍很长,村里的乡亲都赶来送老崔和大勇。老崔是个老好人啊,谁家有点事,只要喊一声,他都会去帮忙。前些年,为家家户户送信,一点也不叫苦。乡亲们叨咕着老崔的好,几个女人,呜呜呜地哭。
唢呐声又吹了起来,和那年春天的完全不同,悲鸣声乌拉乌拉地回旋在天地间。
家里就剩下巧珍和玉花了。巧珍脱下厚棉服,挽起袖子,烧了一壶水,要给玉花洗脸。
玉花痴呆了一样,愣愣地看着巧珍,随即一把推开巧珍,巧珍差点摔倒。
可恶的新冠疫情,将我居住的小城实施静默管理。刚才到大街道上一走,白天留下的核酸采样点骨架比比皆是,流动的只是医院的救护车和公安巡逻车,以及为数不多的值勤人员,与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络绎不绝的人群对比,其冷清天壤之别。我正想走走看看,却被骑着摩托的值勤特警小年轻人劝退回家。这让我想到,人,有时即使是自己完全可以掌控的那点小指标,也不能为所欲为的实施,必心存敬畏。难怪曾国藩对部下说,他的手不仅不是执子之手,连权力无边皇帝的手,也不是执子之手,这只执子之手只能是冥冥上苍。
回到电脑旁一坐,《春去春又回》即刻映入眼帘。阅读完后,心想,人只管善良,老天自有安排。没想到这句精辟的句子被编辑在按语中开门见山地抢先说出。
阅读过作者不计其数的作品,很少阅读到像这篇作品一样,将她储备丰富的文史知识埋藏,用天下最朴实的语境表达,淡然的移动故事,叙述故事。是啊!万千的道理,过深的感慨,有时容易混淆视听。
这篇作品有别于作者其它作品,把万般诗书沉淀为衣食住行、家庭结构,极有远见地将婆媳之间的狼烟,悄悄用玉帛来呈现,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情态完全充分表达出来,宿命般的链接起来。细经品味,温暖循环。
一篇反自己秩序的作品,正是一个作家博大胸怀的体现,包罗万象后的出发。会引起读者激动。

疫情困住了我们,好在我们可以在文字的世界里自由飞翔。
谢谢你来读我的文,并留下那么美好的评语。
很感动,祝你在美丽的山水间,一切安顺。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精品佳作阅读。写得真好!
谢谢明月哥美评,祝福安好。

谢谢二哥,读了二哥的评,好开心。
与二哥真有默契,我下一篇散文的题目就是《田野里的眼睛》,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