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红星巷记(散文)
一
故乡在江西一个小镇,有山有水,山苍翠,水清清,有河堤有田野,还有几条巷子。童年时代,全家住在一个名叫红星巷的巷子里,东西走向,很短,全长不过三百米,宽窄不一,最宽有二十米,最窄不过五米。
巷子西边的尽头有三条路,中间为蔑竹街,因有几家小小的蔑竹作坊而得名。闻名全镇的针织厂便在此街。小伙伴玲玲的姑姑在针织厂上班,我们曾有机会进去过一次。厂里多是女工,带着白围裙、白帽子、白袖套、白口罩,一身的白,很素净。我们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穿行,人们各忙各的,无人管我们。经过一间间染色间,我们看到很多白色的布匹堆在又宽又长的案几上,层层叠叠。从后门走出,只见后院的竹竿上晾晒着一匹匹五颜六色的布匹,从中间穿过,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篾竹街上除了工厂,还有两家布店、一家早餐店、一家小餐馆、一个小诊所和一家银行。深深铭记那家小诊所,诊所老板为一个中年男人所开,带着一副眼镜,头发有点秃,是母亲的同学。小学二年级寒假,我的脚背生冻疮,不慎被人踩到,也不敢告诉大人,自己胡乱处理。当母亲发现时,伤口已溃烂。母亲又气又急,背着我天天上那家小诊所上药,上了十多天药,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不知是老板的视力不行,还是医术不精。幸亏父亲及时把我送到抚州市医院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外婆气得骂那个诊所老板是庸医。若是现在碰到那个诊所老板,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和我母亲有仇,为何把我的脚越治越坏。
往左是一段又短又窄的土路,一直延伸到河边,河边有人家。玲玲的家就住在河边,三层楼的砖瓦房,很气派,二楼有一个大露台;一楼的院子有台阶通往河边,她妈无须走出家门,就可在河边洗衣,洗菜,不用和别人挤来挤去。我经常喜欢往她家跑,站在露台上,看河边洗洗刷刷的人们,看河面上的船只,有一种视觉上的优越感,很羡慕坐在船上的人,可以坐船抵达远方。在童年的心里,觉得远方神秘而美丽,心驰神往。后来不知何故,玲玲突然不理我了,让我惆怅不已。后来她成了我的表舅妈,依旧对我不理不睬,让我至今纳闷。
往右是一条小胡同,叫猫儿胡同。胡同尽头就是小镇的小学。当时小镇穷,没有校门、围墙,而小学紧挨街道,很多人图方便,上街就从小学里穿过,致使校园环境显得杂乱。我在这所小学读到二年级,因脚疾耽误学业,于是随父亲到抚州读书,从此离开这里。寒暑假回来,依旧会来小学里走一走。后来小学修建了校门、围墙,校园环境变好,我由衷欣慰。
巷子东边的尽头有一片空地,粮管所的仓库赫然伫立于此。因为看仓库的是表舅,所以小时候我经常能跑到这里玩。里面有一排排房子,有悠长的走廊。围墙高高的,对着围墙大喊几声,有回音。墙边有几棵板栗树,高大,粗壮,树叶墨绿墨绿的。夏天,蝉鸣如鼓,一次表舅用竹竿往一棵树上狠狠一敲,飞出几十只蝉,往四面八方飞速逃窜。一年六月,小镇发大水,沿河人家被水淹没,镇政府领导安排他们住进仓库里,这里是小镇地势最高的地方,水淹不到。人们在走廊上打地铺,做简单的饭菜。大人们愁眉苦脸,孩子们却乐得很,觉得大家挤在一起好玩,盼着水不要退去。那段时间,仓库特别热闹,待洪水退去,大家搬回家,仓库又归于沉静。
仓库的后面就是河堤,南北走向。站在河堤上,往前方看去,是茫茫的田野,菜园、稻田、果园纵横交错。菜园里四季皆有不同的菜蔬,菜花们开放时,红黄绿紫橙,引得蝶飞蜂绕。稻田在春天绿汪汪的,望之嫣然;夏天稻谷成熟,一片片金黄泼天泼地,被阳光一照,斑斓生辉。果园里有桔子树、桃树、梨树,水果成熟时,看得人眼馋。往右看,是潺潺河水,是起起伏伏的山,还有飘逸的云与碧蓝的天。
二
巷子的路面由青石板铺就,落满了斑驳印痕。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时,泛着细腻的光;雨水滴落时,青石板变得湿漉漉的,有着温润的质感。
两边是房屋,有青砖黑瓦的,翘角飞檐,如书法中的一撇一勾,笔力遒劲、深厚,古朴典雅,韵致横生;门是木门,原木的色泽,开关起来吱呀吱呀地响;石头的门槛、石阶给人沧桑之感。也有木板房,薄薄的木板被岁月漫漶得古旧,用手轻轻一敲,咚咚地响,如历史的回声。木板房虽简陋,却支撑着主人家清贫的光阴,为他们遮风挡雨。小红家住的就是木板房,两层楼,厨房里有一个窄窄的楼梯通向二楼,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听得人心里酸酸的。小红的父亲过世早,母亲改嫁,去了他乡,把小红四兄妹丢给了公公婆婆。两个老人靠着一点菜地和果树抚养四个孩子,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他们有口饭吃就满足了,哪里奢望能盖起砖瓦房。
很多人家的门口有树,一棵,两棵,三棵,四棵……有枣树,也有桦树。春天,树叶绿得油亮,悄悄漫过屋檐,春风吹来,树叶微微摇曳,巷子便荡漾在一片绿海中。炎炎夏日,枣树上长出一棵棵枣子,小而结实,青红交织,望之欢喜,觉得每天都是好时光,日子有了滋味。当枣子收获时,打枣,是枣树主人的乐事,也是巷子里的一件盛事。我家门口没有枣树,只有桦树,虽好,却不及枣树秀气,最重要的是不结枣子,常为此暗恼,问外婆当初为何不种枣树,外婆说,这是风水,你们小孩子不懂。
巷子里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普通人家,不是单位的普通职工,就是种田的、种菜的、打鱼的、养猪的、卖豆腐的、打铁的。老话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小巷就占了两家。
卖豆腐的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丈夫在家做豆腐,妻子挑出来卖。妻子有两分姿色,被大家称为豆腐西施。每天,豆腐西施一大早就挑着豆腐担子出来,沿着巷子走,边走边喊,卖豆腐了,香香嫩嫩的豆腐,声音清脆,水汪汪的。然后人们端碟捧碗,众星捧月般围着豆腐西施,你买一块,我买两块,也有买三块、五块的。巷子还没走完,豆腐已卖了一半。豆腐西施的丈夫长得横眉怒目,夏天喜欢闯开衣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好像随时要和人打架,但是此人却很厚道,有时豆腐西施身体不适,他就出来卖,碰到小红的奶奶来买,从不收钱,小红的奶奶便经常给他们送点自家种的菜。他们的豆腐很好吃,豆香味纯粹,如今是吃不到这样的豆腐了。后来豆腐西施两口子改行卖猪肉,于是豆腐西施又被称为猪肉西施。
打铁的是一对父子,父子俩虽瘦却结实。他们的打铁铺设在门口,他们很敬业,终日守着铺子,哪儿也不去,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打铁。夏天,很热,他们就光着膀子,现出古铜色的肌肤。父亲从火炉里抽出红彤彤的铁器,双手握着……搁在案几上,儿子拿着大铁锤用力锤下,一锤之下,火光四溅,颇有轰轰烈烈的感觉,然后有叮当之声传来,铿锵,颇有节奏。有时他们忙的时候,叮当之声终日不绝,没人觉得吵闹,把那种声音当成歌曲听。巷子里的人们打菜刀、铁锹、斧头等各种铁器,都是找他们打。他们打出的铁器锋利、耐用,口碑极好,闻名小镇。靠着打铁,他们虽没有发财,一家人倒也衣食无忧。
巷子虽然没出达官显贵,却出了一个大美女,叫小霞,皮肤白,眼睛大,身材高挑,身段袅娜,乌发如云,是小镇的镇花。小霞走在街上,很多男孩见到她便激动地尖叫。有几个男孩天天都在她门口转悠,只为能见到她,说上两句话。晚上经常有一个男孩在她窗前吹口琴。巷子里有两个男孩为了追小霞,在河边大打出手,最后一个残废,一个坐牢。两个男孩的父母对小霞恨之入骨,骂她是红颜祸水。小霞一家甚为愧疚,不久搬离了红星巷,不知去向。从此巷子里少了小霞,少了一道风景,让人遗憾。
巷子里的人家平日喜欢闯开门过日子,如此左邻右舍来往方便。去人家家里,直接进屋,不用主人招呼,自己找个位置坐下,然后山南海北的侃起来,渴了,自己倒水喝。碰到饭点,主人家有客,主人殷勤留下喝酒,也不用客气,坐下来吃便是。临到菜下锅,若发现少了葱姜,去邻居家拿点,毫不耽搁炒菜。孩子们吃饭时,端着饭碗跑到好伙伴家里吃,若是这家有好菜,大人便会把孩子叫到厨房,给他夹上一块。所以吃饭时,外婆经常嘱咐我们不要端碗到人家家里去,那时谁家日子也不宽裕,难得吃一次鱼肉,自家人都嫌不够吃,再分给人家孩子,大人就吃不到嘴了。
天气再冷,门也不关,至多半开,入睡前方关上。我们家关门由外婆决定。有时天气冷,外公建议早点关门。外婆就会站在门口,瞧瞧对面的金姨家,见她家还未关门,就说,等等,对面还没关门呢。待到金姨家关门了,外婆才说,对面关门了,我们也关吧。于是沉重的木门才被关上,把黑暗和寒冷也关在了门外。外婆总是以金姨家关门的时间为标准,让父亲不解。外婆说,左邻右舍都没关门,第一个关门,会被人笑话你们家懒惰。
就是无人在家,屋门也不上锁,虚掩,不用担心小偷,那时小镇民风淳朴,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三
夏天,巷子很热闹。
那时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在屋子里吃饭略显闷热,人们爱端着饭到屋外吃,图个凉快。左邻右舍最喜欢到我家门口吃,因为我家门口开阔,上午晒不到太阳,又有树,旁边还有一个小弄堂。说是小弄堂,实在抬举了它,只是两墙之间的空隙,刚好能容一人走过,但我们习惯叫它小弄堂。时常有风从小弄堂里飘来,格外凉爽。金姨来得最早,她孩子少,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老公在外地上班,唯有儿子在身边,两个人吃饭,好做,所以早饭总比别人家吃得早。每次金姨会搬把小竹椅来,她爱漂亮,便是吃饭也要穿得讲究,穿着当时流行的短袖衬衫和一步裙,袅袅娜娜地走来,把椅子放于弄堂口,优雅坐下,慢慢地吃着饭。第二批来的是隔壁的李大妈和万大爷两口子。李大妈是个奇人,身材高大、粗壮,像一棵挺拔的树,冬天从不穿棉袄,却不感冒。虽然她将近六十,干起活来顶得过三个男人,一百多斤的稻谷壳可以一口气从粮管所挑到家里;捞水浮莲,捞得最快最多;去菜地浇水,挑一担水,右手还提着一桶水。万大爷是个瘦子,像一根竹竿,随时有被风吹倒的危险,他身体不好,长年咳嗽,咳得厉害时惊天动地,似要震落屋檐上的瓦。因为身体之故,万大爷只能做做家务,凡事都听从李大妈安排。
陆续左邻右舍都来了,门口变得拥挤。外公把椅子、凳子端出,给大家坐。不够坐时,人们就坐到台阶上、门槛上,或者用拖鞋垫着,坐在地下。最后来的是熊二,因他幼时生病导致右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大家便叫他“熊拐子”。因为腿拐,将近三十还找不到老婆。熊二很能吃,别人吃饭用大海碗,唯独他用一只非凡的大汤碗,他说省了添饭的麻烦。
人们边吃边聊,男人聊国家大事,聊小镇的历史、现状及发展。熊二聊起来最起劲,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唾沫子横飞,站在他旁边的几个男人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大家都知道熊二为何如此兴奋,因为小红在呢。熊二对小红爱慕已久,可是小红哪里看得上他。但是大家不点破,理解他,让他尽情发挥。
女人们聊家长里短,聊谁家的媳妇孝顺,谁家的孩子听话,谁家的老公体贴人,谁家的闺女漂亮……说到高兴时,笑得咯咯叫,笑声比树上的蝉还响亮。春红笑得最放肆,把饭喷到了金姨的身上,也不向人家道歉。金姨是个内敛之人,平素话不多,有素养,也没说什么,默默走开。
大家说说笑笑,半个时辰后,陆续有人离去。剩下的几个人把空碗搁在地上,继续聊,聊到九点多方才散去,各自忙碌。人们走后,门口顿时显得安静,唯有蝉在鸣,狗在叫。
到了傍晚,巷子的女人们在门口泼上水,竹床、藤椅、小桌子、竹椅等被搬至门口,女人们用湿毛巾统统擦洗一遍,消除热气。
家家晚饭摆在门口吃,不是绿豆粥就是凉拌米粉。配粥的菜一般为爆辣子、炒西瓜皮或者豆角、苦瓜之类,有时会有咸鸭蛋,自家做的。春红家条件好,隔几天桌上会有一道辣子炒小鱼干或辣子炒肉,只要看到他父亲喝酒,说明她家有好菜。若逢父亲在家,春红的父亲会把父亲叫去喝两杯。于是春红的母亲会再炸上一碟花生米,再摊上一盘葱花蛋,两个男人便在一起畅快地喝开了,边喝边划拳。父亲有酒喝就兴奋,划拳的声音特别响亮,整条巷子都能听到。小妹最小最得宠,趁外婆不注意,端着碗溜到父亲那儿去。春红的妈妈看到小妹来了,就会给小妹夹上一块小鱼干和一勺花生米。父亲不好意思,赶紧打发小妹回来。小妹抱着碗,雄赳赳地回来,对外婆的责备置之不理,得意地向我招招手,往小弄堂溜去。我赶紧端着碗,冲进小弄堂,小妹分给了我半块小鱼干和一半花生米。家里半个月才开一次荤,油炸花生米除非年节或有客才会做。吃着香喷喷的小鱼干和油炸花生米,幸福漫天涌来,盼着父亲每次回来有酒喝。
晚饭过后,月亮升上来了,星子在天空调皮地闪。人们坐在门口乘凉。有的男人翘着腿,躺在藤椅上,哼着曲。有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用的是烟斗,古铜色,中间有孔,孔里塞上金黄色的烟丝,点燃烟丝,就可以抽了。熊二的父亲烟瘾最大,一抽就是一个小时,抽一会儿,他就把烟斗往石头上磕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孩子们躺在竹床上,翻来翻去,望着天空数星星。主妇们却不得闲,还在厨房忙碌着。母亲总是忙到很晚,洗碗、剁猪草、打扫院子……忙完才会坐到门口来乘凉,摇着蒲扇和外婆闲话家常,声音轻轻的,像四月的春风。
夜深,人们睡去,除了老人、婴幼儿和部分女人,其他人都睡在门口。那是一种很壮观的场面,家家门口,摆满了一张张竹床,门口窄的,就放在人家门口,甚至路中间,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男人把呼噜打得震天响,孩子们咬牙,女人说梦话,巷子沉浸在深深的静谧中,一切都睡着了,蝉不叫了,虫儿也不啁啾了,月色如一匹白色的细纱,轻盈铺在大地上,铺在人们的身上。人们在月光的笼罩下,做着甜美的梦,漾着甜甜的笑。
读初一时,粮管所盖了新宿舍,就是原来粮管所仓库的位置。母亲分到了一套两居室,除了外婆,全家都搬了过去。外婆不舍得搬离老屋,不舍得离开住了几十年的红星巷。虽然搬离了巷子,但是我的心却留在了巷子里,那时我虽在抚州读书,但寒暑假回来,天天会往巷子里跑,一日数趟,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后来去了外地,住进了城市的高楼里,始终怀念红星巷的生活,怀念那里青石板的路、青砖黑瓦的老屋和那里浓浓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