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记忆里的饭食(散文)
一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用现在很时兴的话叫“六零后”。出生得早,不见得就能赶上什么,出生得晚,也不一定什么都注定是你的。每个年代都有着它的神韵,不管从哪个年代走来,都要领悟哪个年代的神韵,领悟与感悟是很重要的,否则出生在哪个年代都是枉然。
我觉得不管出生在哪个年代,首先要学会感恩。在那个年代,一天吃三顿饭,一顿吃一碗和吃两碗的不一样的,因为饭量大,会无形中增加家庭的负担。饭量大小不一样,却长大了身体,在这里还是要谢谢饭量小的人,替父母分忧了,吃了饭,没有长身体,那才是对父母最大的亏欠。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值国家的困难时期。听母亲说,那时候已经能吃饱饭了。她所说的吃饱,在我看来是要分层次的,她的年龄所经历的岁月里,吃糠咽菜同样是吃饱,对她而言,却习以为常。生活能历练出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包括一个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一个人的肠胃,不见得什么都能装,一定会有排斥和忍耐两种选择。母亲的那个年龄,她所选择更多的是忍耐。
我能吃饱饭的时候,是金灿灿的颜色。金灿灿的颜色,是大地丰收的颜色,金灿灿的稻子,金灿灿的谷子,金灿灿的黄豆,当然还有金灿灿的玉米。面对这样金灿灿的秋天,没有谁不充满憧憬,没有谁不充满希望。在这样收获的季节里,没有谁会对这样的收获,有丝毫的懈怠,都是一颗心铺在田野里,全力收回每一粒粮食。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她的健壮身体,注定要为一个家庭付出更多。当生产的产品不去外销,而转为内耗时,才突然发觉,我们家所食用的粮食是不可选择的,也是无可替代的。所有的领悟与感悟在这个时候,只有痛心疾首与灰心丧气。不可改变的人生,注定就要吃这种颜色的粮食。
土地是万物之本,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关键的是,土地不供你选择,你落户到哪里,不由你说了算。我的母亲把我生在了东北,这里将注定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
与森林去争土地?脑袋是不是长包了?从建国开始,大东北的森林就是国家的命脉。河滩地或者荒山荒沟,甚至犄角旮旯,差不多能耕种的土地都开垦出来,尽管这样,林场方面还要大开绿灯,一直在压缩着植树面积。在这样的地方,无一例外地种植都是玉米。
玉米就是这样的贴心。不管土壤肥沃也好,贫瘠也罢,你不糊弄它,它肯定不糊弄你。话说回来了,你糊弄它了,它还是不会糊弄你,秋后还会实实在在地给你一个玉米棒子。
玉米是个耐寒、耐旱、耐贫瘠的作物,因为其朴实的品质,才得以大面积的种植。不去与谁争什么,也不去与谁比什么,一个个金黄的大棒子,有它就能保底,有它就不会挨饿,有它就可以活命。母亲常年都在这样的作物里劳作,性情与品质,与它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那个岁月里,玉米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它就如母亲一般,朴实无华,却又温暖肚腹,乃至灵魂。
二
母亲是生产队的队长,带领着村民种植玉米,最后的收获只能是玉米。我家的食谱也因此而排列开去,一脉金黄,一直延伸到大脑的想象之外。
锅贴大饼子是母亲最拿手的,因为快捷,而让这种食品是我家饭桌上常见的标配。因为她总要去劳作,回来晚了,点把火,锅边响水声传来,便舀出一瓢水来。一团面在手里团弄几下,便轻轻地摔贴到锅壁上。饼子周周正正,因为这个摔的力量而扩大了许多。
锅贴大饼子要的是火候。我家的大饼子都有层厚厚的“嘎巴”,没有这一层“嘎巴”,就称不上是大饼子。嘎巴是东北话,意思是糊状物的干结体。这样一层厚厚的嘎巴,放在嘴里嚼,是非常香的,它能充分地改变玉米的粗粝,把玉米的味道给提升到极致。如果哪一顿的大饼子上面没有嘎巴,那就是母亲最为尴尬的时刻,她的孩子们都会一脸失望地望向她,似乎在问,这个饼子该怎么吃呢?
是啊,没有了“嘎巴嘎巴”的脆响,还能叫大饼子吗?大饼子没有嘎巴还能吃吗?母亲在她完成自己的制作,个个大饼子都有了一层嘎巴,她一定会把自己的责任负责到底。哪一个孩子敢吃了嘎巴,再把饼子扔回饭笸箩里,一定会遭到责骂的。吃一个就要负责到底,这是最基本的原则性问题,是不容改变的。
大饼子过于粗粝,实在不容易下咽。为了躲避母亲的责骂,我倒是想了这么一个办法。趁灶坑里还有余炭,扒拉些出来,放在上面烤,会又生出一层嘎巴,再吃起来就不那么难了。
母亲在改良玉米粗粝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她听说村里有人会制作酸汤子,就立刻去学,把玉米的味道推到了极致。
酸汤子是北方民族的风味面食,流行于东北农村。将玉米在水中泡开,磨成水面,用吊包过滤残渣,然后发酵至酸味,便可制作。制作的时候,拇指要带上一个用铁皮制成的锥形“汤筒”,将面糊塞入汤筒并用力挤压,使面糊从汤筒挤出,呈条状,随挤随甩入锅,锅里热汤滚沸,即可食用。
这个酸溜溜的面食,有别于其他饭食,让人开胃就算了,一碗又一碗,是全家所有人的向往。母亲常常为这个饭食而苦笑,她看着她的孩子们这样的吃法,是高兴,还是担忧呢?吃饱了固然好,孩子们会快速地长大。吃饱了之后,该怎么办?玉米的储量就那么多,不会自行生出,她也只能这般如此吧,过一天算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长大的。
母亲几乎一辈子都在矛盾里生活,她自己用简衣缩食来维持家庭,已经是不可能了。
三
父亲是林业工人,每个月都可以去林场的粮店去领取口粮。我是当地出生的人,便也享有与父亲一样的待遇。因为可以领粮的本子是红塑料皮的,就被人们称为“红本粮”。这个红本粮上的数字是有限的,一个月不过是少得可怜的几斤几两。这些口粮在我们家太金贵了,平时是看不到的。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居然能用家里的土豆,换来一袋大米。那时候,我们这里的上海知青没有菜可吃,才做出这样的交换。他们没有菜窖,就没有新鲜的菜可吃。他们的饭食是很优越的,用一袋几十斤的白米来交换,觉得很值得。我能想象出来,没有菜的陪伴,一口饭的下咽会多么的艰难。他们拿出白米,父亲拿出土豆,他们的交换都义无反顾。
这么一袋大米,让我充满了期待,几十斤啊!怎么都该吃一顿了吧。当母亲又端上来黄澄澄的颜色时,我的心一下子冷却到冰点。那一袋大米被母亲藏了起来,让它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我想象着那一天的重要性,也想象着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那样的一天总是姗姗来迟,总是不以人的意愿而来。
那天要下雪了,天阴沉沉的。我放学回家,刚进大门,就闻到了一股奇香。这股香气与众不同,闻到后,就觉得浑身的脉络都快速地运转起来,神经也格外敏锐起来。
我快步进屋,母亲正揭开锅盖。一片的雪白,热气腾腾的同时,晶亮的米粒夺人眼目。家里有贵客临门,父亲在陪着说话,母亲在忙活饭食。
父亲和母亲是很要面子的,这个面子都是留在别人的眼目里。平时吃什么,吃进肚子里,外人看不见。当这个外人来到家里,一定要做一锅像样的白米饭。
这一天的到来有点不是时候,我的身体有些难受。上课被老师尅了,走路被石头绊倒了,神情恍惚撞了别人被骂了,总之一天都不顺。在我来说,这么不好的一天,就是世界最好的一天。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当你觉得自己不好,常常是别人大好的时候。从那不顺的时刻清醒过来,再去认真对待这一天的剩余时间,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明白了的时候,一碗白米饭捧在了手里,所有的不顺就都化为乌有。善待你自己,往往是最美好的开始。
碗里的白米饭,浅一些才满。这还是匀来的,我的年纪最小,所以多分了些。说实话,真恨不得一下子都塞进肚子里去,我想让这份香甜集中在一起,发挥出巨大的能量,长久地温暖肚腹。
那天的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捧着饭碗,凝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突发奇想,跑到院子里,用手里的碗去接那雪花。
雪花啊雪花,年年见你来,年年都为你而痴迷。我尝过雪的清凉,也尝过雪的芬芳,而它来到我的碗里会怎么样呢?我和雪尝了一口,啊!如此的鲜甜。清新飘逸的雪花饭,是我平生所见,尝上一口,便终生难忘。大雪如饭,让人满口生香。
我一直都在怀念那个苦难的岁月,是因为那里有生命里最需要的精神。有这种精神的存在,才让人生更加厚重起来。我要感谢那个年代,让我品味到了人性的醇美。我要感谢父母,给了我如此周正的灵魂。他们一板一眼地做事做人,给我树立了榜样,让我不断地修正着行走的方向,至今都不曾偏离过。
太佩服作者这记忆力了,感觉东篱很多老师都有这方面的特异功能似的。文章传达的能量,绝不仅仅是饭食,为老师生动的语言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