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棒槌声·靰鞡草(散文)
一
深秋以来,阴雨连绵,气温直线下降,仿佛还没有来得及安享秋的舒爽,北方就猝不及防地一下跌进了冬的清凉世界。
十月中下旬的北方,还没有到供暖期,所以室内是阴凉的。为了抵御寒凉,每到这时,我都会搬出厚厚的棉被来。尘封的记忆,时不时地就会出现,让你难以忘怀,一种抑扬顿挫旋律分明的声音,就会从记忆深处传出,在我的耳边回响,那是棒槌敲打的声音。看着这厚厚的棉被,我就禁不住地想起童年,母亲为了让冬天的被子不易脏,辛苦浆被子敲棒槌的情景。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那时的农村不仅精神生活荒芜,物质生活更是极度的匮乏,其困难程度,是想象不出来的。从立秋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漫长的时间里,无论男女,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无法也无条件洗澡。这样一来,穿的衣服、盖的被子就容易脏,衣服埋汰了,可以洗,而被子在冬天不但拆洗费劲,晾晒也费时。而且,家里人多被子少,拆洗一两床被子就不够用。为了让被子能长时间不脏,聪明的农村妇女们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浆被。
那些年,在秋去冬来之时,整个屯子里每天都会响起浆被子时那清脆的棒槌声。这棒槌声捶在我的记忆里、捶在我的心坎上,留下一个个生活旋律的颤音,流淌着悠远的回忆,拍打着心灵的堤岸,鸣奏出季节的乐章,演奏出亲切温馨的生活场面。
北方的暮秋,天高气爽,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季节,在北方那些排列并不太整齐的砖瓦房里,在每个屯子的上空,都会飘着悦耳的叮叮咣咣的棒槌声,仿佛是生活中最美妙的乐章,演奏在这古老而又年轻的黑土地的上空。它预告着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天,就像藏在衣橱里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老羊皮袄一样,在人们面前抖开,悄然地披在那些畏寒的老人身上。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也是妈妈最忙的时候,她既要给我们全家人准备一冬的吃用东西,还要给全家人准备棉衣棉裤棉鞋棉帽,更重要的是还要把全家七八口人的被子统统拆洗一遍,浆好、捶好、再做好。有时,我们睡醒长长的一觉,睁开眼一看,在那昏暗的嘎斯灯(旧东北时的电石灯)的映照下,妈妈那不知疲倦的身影还在墙上摇曳。
至今依然清晰的记得浆被的流程。妈妈总是先把被子洗干净晒干后,再把粉面子(马铃薯淀粉)用温水熬开,这种浆水稀稀的、滑滑的,有一种晶莹透明的感觉,把被子放在浆水里浸泡,十几分钟后再捞出,被子的布丝之间就浸满了淀粉,放在阳光下晒到八成干时,收回叠成方形,铺在用得黑亮的棒槌石上,妈妈便端坐在炕上,一手一只棒槌,叮叮咣咣地捶起来。棒槌一般都是两只,形状有点像啤酒瓶子,只不过顶尖是圆锥形而已,中间是一个大肚子,都是用硬木如水曲柳或柞木做成,表面光滑,经久耐用。下面是一块方方的厚厚的棒槌板,中间微微有些凸。浆好的被子叠好后,放在这棒槌板上,便开始捶被了。捶被还真是一种技术活,棒槌不能捶在折起来的被边上,一定要捶在中间,否则这条被子就会被捶坏。棒槌不断地捶打,被子变得硬亮之后,再喷水,然后趁着被子潮湿,妈妈就会找来隔壁的婶娘和她一起抻拽出被捶得有点缩水的被子,再叠成方型。就这样一条被子经过不断的捶打,喷水,抻拽,晾晒。反反复复,一条硬亮的被子才算大功告成。捶被的目的是让淀粉渗透到布丝里,不易被蹭掉。另外,捶好的被子也比较整齐。捶被时,一个人可以捶,两个人也可以。悦耳的声音,很像一首有意境的抒情诗。
这种被子浆完后,盖在光溜溜的身上,开始会有一种凉森森的硬邦邦的、滑溜溜的感觉。尤其是冬天,冷不丁钻进被窝,炕很热而身上的被子却凉嗖嗖的,身上会立刻起一层鸡皮圪塔,盖过一段时间后这种感觉才会逐渐消失,而是越来愈温暖,越来越柔和。想起这些就会深深地感叹现在的孩子真的很幸福,他们从来没睡过凉被窝。
农民们一听到棒槌声,就知道一年的农事就要忙完了,接着而来的便是漫长的猫冬季节了。于是,这棒槌声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号,棒槌声声里,又忙碌了一年。
如今,那冰凉的棉被早已被替换,故乡的棒槌声也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的年轻人更不知棒槌为何物,更不用说会捶棒槌了(那也是一种技术活儿)。我还是深深地怀念那响在灵魂深处的悠长的棒槌声。尽管早已离开了故乡,也早已没了那双呵护的手,没了那份慈爱的目光,但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依旧能将寒冷阻挡,也会让人梦得滚烫……
二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几场秋雨过后,身在北方的我不得不早早准备出了棉鞋,看着眼前厚实的靴子,思绪禁不住飞回了家乡的小山村,想起了小时候割靰鞡草垫鞋取暖的情景。
有一种草,虽算不上珍稀,也曾被人们称之为宝贝,曾用自己细软的身躯为清苦的民众抵挡过十铺风寒,最卑微的草给了人类最需要的温暖,有些伟大深藏不露,却常常被我们忽略……
靰鞡草,老家人都叫它乌拉草。它是莎草科作物,生长在低湿地的河套边上,是东北旧三宝之一(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过去穷,没有钱去买棉鞋,东北的冬季又格外寒冷,就把靰鞡草细长茎和叶子经过几天的阳光暴晒后,再将靰鞡草锤软,然后絮在“靰鞡鞋”或者单鞋里,这是穷人家唯一的暖脚方式。
小的时候,每年一到深秋时节,哥哥便要去距家不远的草甸子去割靰鞡草。因离家不远,每每我都会像个小跟班似的跟在哥哥身后。因为运气好的话还能捉住几只蹦哒不欢的蚂蚱,那种快乐至今还记忆犹新。离家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小的水獭河,据说是大辽河的一条支流。这条小河因离家不远,妈妈不止一次叮嘱我不要去河边玩,说那里有很多水獭,会咬人。小时候胆小,自己不敢去,所以每每不放过和哥哥一起去的机会。过去这河里水獭很多,老家人索性就叫这条无名河为水獭河,而如今这条小河连水獭的影子都很难找到了。这条小河弯弯曲曲,在每个转弯处,都会留下一大片低湿的草滩,稍高的地方,长满了一种苫房草。在苫房草最里边低湿的地方,就会长出一颗颗塔头墩子,就像大地上长出的一个个小脑袋,脑袋上长出的长头发就是靰鞡草。在割草之前,先得把鞋子脱掉,裤子卷过膝盖,趟水走到靰鞡草前。那时,水已经很凉了,扎古头,站在水里久了,脚就会麻木,就会抽筋。这时哥哥就会弯着腰,急急忙忙的割着,我也会一小梱一小梱的往干的地方抱。时间不长,便觉得浑身湿冷。更可怕的是,水里有一种软体动物叫水蛭,会吸附在人的腿上,所以,每迈出一步,我都要万分小心,往往也是没抱几捆,便跑到干的地方去玩了。可哥哥还是一出既往地割着……时间不长,便见哥哥直起了腰,收回镰刀,又把散落的靰鞡草抱到干的地方捆好。这时哥哥也会打上一小梱靰鞡草给我,这样哥哥背着一大捆,我背着一小捆走向了回家的路上。
那时,村子里的人们关系都很好,朴实厚道,没有今天精明人的商业头脑。村子里的人们每每遇到我们打回靰鞡草后,便也会有人开口索要。每次也都会得到满足。这样一来,我背上的靰鞡草没了,只剩下哥哥背的靰鞡草,有时遇到的人多,哥哥背上的也会送出一些。回到家之后哥哥就会把割来的靰鞡草摊开晾在我家仓房前的空地上,几天后再把晒干的靰鞡草捆好,挂在仓房的东山墙上,只等天冷后捶软乎好垫鞋。
几场秋雨过后,天开始变冷了,人们也该换上棉鞋了,这时,靰鞡草该闪亮登场了。靰鞡草无论是在编成草鞋或在垫鞋之前,都要先用靰鞡草榔头把靰鞡草砸柔软后才能用。这种特殊的工具是硬木头做成的,长度大约有四十公分左右,宽大约有三十公分左右,中间带有一个木把儿,我们称它为靰鞡草榔头。我家的那个靰鞡草榔头用的更久远,两头都磨的光秃秃的,四周也是麻麻拉拉的,看上去笨头笨脑,黑乎乎的一副憨样子。在我十几岁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要捶半个小时左右的靰鞡草。那时家里的孩子多,每人不论大小都有一份自己的活儿要干,我的活儿就是捶靰鞡草和抱柴火。捶靰鞡草这活也是有些技术性的,首先,捶靰鞡草时,其下面一定要平整,不能有土块或石粒,如果有这些东西垫在下面,草会被砸断的。最好是把靰鞡草垫在冰面上砸,这样砸出的草丝不断,较长,易絮均匀。砸草时一定要砸均,用劲要一致,草根较硬,要多砸几下;草稍较软,要轻轻地砸。这样砸出的草,柔软一致,草丝均匀,穿在脚上比较舒服、温暖。小时候的我,不会絮鞋,都是哥哥姐姐们帮忙。用靰鞡草絮的鞋穿一两天后,草就会发潮发湿,每晚都要从鞋里把草取出,放在热炕头的褥子底下炕干,第二天再絮到鞋里面。穿靰鞡草,可以不用穿袜子(当然,那时的人们也很少穿袜子),也用不着天天洗脚,因为那些如头发一样乱糟糟的草丝,把脚上的一切脏物都磨掉了。
等上了小学四五年级后,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很少有人再使用靰鞡草了,以致于上了中学后完全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靰鞡草,虽然其貌不扬,但它曾经温暖过我们的冬天,它带给我们的温暖让人至今都无法忘怀。在那些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我们得真诚的感谢靰鞡草这种最原始、最质朴、最廉价的植物。
三
无论浆被子,还是靰鞡草,都是旧东北的记忆,让我们的陈年往事点染上时代和地域的色彩。
现代生活奢华而富足,人们不再那么辛苦地浆被子,或者穿着靰鞡草编制的鞋子。但有时,即使盖着鸭绒被依然觉得不舒适,就在于没有了河水的味道、太阳的味道、棒槌的味道;即使穿着厚厚的长筒棉皮鞋,也少了温暖的感觉,就在于没了靰鞡草的松软、自然和随性。不能不说,某种意义上,我们离滋养我们的自然越来越远了。
好在,记忆还能保留人们的一些生活旧俗的场景,让我们在浆被的棒槌声和捶打靰鞡草声中,想起遥远的岁月,想起苦中作乐的年代,想起生命曾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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