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育英巷三十六号(征文·散文)
一
我爹就像一棵大树,护佑着我们兄弟姊妹的成长。慢慢地,我们兄弟俩长大了,相继长成一棵棵雄赳赳的树,二十几岁,我二哥有了对象,需要结婚的时候,才发现,在三弯巷,我们居住的两间房,太狭窄了。
两间西屋,一共二十多平米,除了爹娘,还有我二哥和我,两个妹妹。六口人,挤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转身都困难。因此,我们弟兄俩,经常在外面“打游击”,夏天,给生产队看打麦场。秋天里,看庄稼,一看就是两三个月。冬天里,住过头牯屋,还住过仓库。
我二哥要结婚,没房子,这是大难题。我爹愁肠莫解,蓦然之间,发现我家里的一张地契,是我老爷爷在东关外置买土地的一份契约,我爹大喜,有地方了。
不过,民国时期的契约,契约上注明的那块地,早有人盖了房子,管辖那块地的生产队还承认吗?我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询问。没想到,生产队队长和会计,并没有计较时效问题,而是满怀善良之心,帮我爹解决难题。不但爽快承认,还答应另外凑一块地出来,让我们家盖房子。
怎么凑呢,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让住在东关外南头的我们的老本家三家人给凑。我老爷爷续了东关外李家的家谱,要按那个家族最低辈分算起。同样年龄的人,老三家,比我们高三辈。他们身为长辈,一家比一家老实本分,又加上本家后人的面子,也爽快答应。
地面,就在东关外南头的荒地里,沙质地,地面高,不容易存水。
有一次,我拿着那张粉红色的绢布,看见上面我老爷爷的名字,心里嘀咕着,老爷爷,真得感谢您,要不是您给我们留下这块地产,您的第四代后人,可能连个盖房子的地方都没有,哪有地方结婚?
如同我爹说的,真得感谢生产队队长和会计,他们要是认死理,遵循不近人情的规矩,不给变通,我也毫无办法。没有他们的善良和运筹帷幄,这块地,也难以落实。
更得感谢我们本家族三家长辈,有了他们的善良和大度,除了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我爹没有花一分钱,我们家就有了四分地,可以盖房子了。
后来,又需要盖房子,扩展地面,才以低廉的价格,花了几百块钱。老三家,各自凑出一块地角,将我家房屋东头到育英路的一段地面,三分多地,买了下来。
有了地,就开始筹措盖房子。我爹决定,现在住的两间房,一砖一瓦都不动。我们住的两间房子,和三叔住的一间房合用一架梁,隔堵墙,我们拆了,三叔一家就难以居住,再整修,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又要花费大功夫。这不是大哥该干的事儿。我爹的忠厚善良和大度,在这件事上,帮助他做出了一个令家人敬佩的决定。
二
地面虽高,真要盖房子,还得垫土,抬高地基。土源,就在西面三四十米距离的环城河里。干涸的河床,裂得一道缝一道缝的黏土,垫在下面最好。
人力,一家亲戚,叫了他们本家十几个人,每人一辆手推车,帮我们从环城河里推出来,除了管一顿饭,一车多少报酬,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很低。很低的报酬,对于平常除了从生产队分点粮食,再没有其它收入的农民来说,大概已经有点奢侈了。憨厚的他们,几乎不计报酬,从深深的河床里,一锨一锨,将又黏又硬的黏土,吃力地装进手推车篓里,再顺着陡峭的斜坡,弓腰,蹬腿,一步一挪,艰难地从河底推上去,推到地块里,个个汗流浃背。
我们弟兄俩,也各自推着一辆手推车,加入其中,一开始,不在行,很吃力,呼呼喘粗气,也推不上去,甚至翻车。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推上岸。毕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力气,给自家垫房基,吃点苦,也是应该的。慢慢适应了,就熟练了,还干得有模有样了。
河床里的黏土,碱性重,为防碱性上升,还需要覆盖一层厚厚的沙质土。沙质土,我们没有再求别人,我们弟兄俩寻觅有沙质土的地方,只要能取土,各自拉着一辆架子车,装得满满的,拉回去。拉了多少车,多少天,早已忘记,没有忘记的,还是弓腰移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样子。
那时候,普通穷老百姓盖房子,根本不敢全用烧砖,除了地面以上一米多,屋山墙的外面等其它地方,都得用土坯。脱土坯,也是自己干。脱坯,是技术活,正好,我姨兄弟大堂,是行家里手,在山西、甘肃,都给人家干过。其它的,就得靠我们弟兄俩了。
我们将黏土,一车一车,拉进生产队的打麦场里,多少车,拉了多少天,也忘了,没有忘记的,是堆成小山一样的土堆。脱坯前,浇水泡,拉了多少车水,流了多少汗水,也忘了,没有忘记的,把小山一样的黏土堆,泡得湿透。然后,开始和泥。那个黏泥啊,是真黏,费老大劲,才翻动一锨,一锨一锨又一锨,都是汗滴黏土。和好以后,再装进大布兜里,提到大堂面前。
大堂蹲在地上,双手一挖,挖出一大堆,丢进土坯模子框里,堆满了,捶踏实了,抹平表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往上提,提出来,一块长方形大土坯,就成了。一不小心,不是歪扭了,就是不平整,还得毁掉,重做。
天气已经很热,干这么重的活,出汗,口渴了,咕咚,咕咚,一阵海喝,井拔凉水,真解渴。干了多少天,脱了多少块,忘记了,没有忘记的,我们家盖完房子,又盖了一间厨房,还剩下一些土坯,让我一个堂叔拉走,垒砌他自己的院墙了。
最近,看电影《隐入尘烟》,里面的马有铁,给自家盖房,垫房基,打土坯,不由想起我们当年。穷人,穷则思变,要变,就得不惜力气,不怕吃苦。这么一想,我们虽然比马有铁吃苦少,但是,就根本意义而言,当年,我们也是马有铁。
我不记得,我们弟兄俩当时有什么怨言,我们觉得,穷人的孩子这么做,理当如此。穷则思变,我们不干,谁干?当时,这是最朴素最贴近真实生活的道理。
凑些旧木料,做檩条和椽子。房梁,似乎是我四叔帮忙倒腾指标买了几根。砖,是我姨父弄了指标买的。
木工活,是有本生产队姓赵的弟兄俩完成的,他们跟我爹关系特别铁,除了管饭和材料,人工费没有花钱。盖房子,带工的,也是我爹的熟人,一个带工的,泥瓦匠,工钱,很低。打下手的,我们弟兄俩,还有几位本家人,亲戚。凑凑合合,就盖起来了。
盖房子的时候,我们弟兄俩,白天得搬砖,掂泥,找东西,忙得不亦乐乎。晚上,看工地。白天忙,并快乐着。晚上,看着满天星斗,偷偷乐。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马上就要盖好了。很快,就要有真正属于自己崭新的婚房了。
就像马有铁,望着满天星斗,憧憬新房子盖好以后的幸福生活,能不偷偷乐吗?
三
终于住进了新房。住进新宅园的感觉,就像住进了田园。
住城里三弯巷的时候,一条弯弯的小巷里,前后左右,挨挨挤挤,都是民宅。走出小巷,更是房屋满眼。住在这里,我家房屋西面,就是环城河,河岸边,并排有两家,两家前后,也是菜地和庄稼地。我家房屋前面,是本家人种的菜园。
春天里,菜苗长出来,柔嫩嫩,绿莹莹。夏天里,搭上菜架,油绿的黄瓜、鲜红的番茄,在绿叶间点缀。秋天里,白菜,萝卜,在菜垄上,一垄垄,整整齐齐,由幼苗慢慢长大。晚秋,白菜滚圆,胡萝卜,高擎尖细的叶茎,下面的根茎,粗而圆,白萝卜,大片的绿叶下面,也有淡绿色的根茎崭露头角。
周围的树,杨树、柳树,还有一些果树,春天新叶长满,满树翠绿,夏天浓绿如荫,秋天,变戏法一样,由淡绿、黄绿,转为黄色。每一季,有每一季的韵律,每一季,都是一幅形色艳丽的油画,让人看不够。
屋后,也有很多树,在树中间的空地里种庄稼。春天里,麦苗绿油油,夏天里,麦子金黄。秋庄稼的幼苗出来,孩子一般,疯长。一两个月工夫,就从幼小长到高壮,从翠绿变成了浓绿。周围的树木,也像屋前的树木一样,每一季节,都十分养眼。
往西走,二三十米,就到了环城河边。那时,没有污染,河边垂柳依依,河里绿水澄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水里的鱼儿,在自由游弋。夏天里,长满绿荷,圆圆的,硕大的荷叶,拥挤着,一片片,遮盖着绿水。也不知哪一天,细长的荷花箭上,有了点点花骨朵,过些天,花骨朵,小姑娘一样,羞羞涩涩绽开,然后,又像大姑娘,自然大方地舒展,由娇媚到妩媚,都惹人怜爱。
刚住进育英巷三十六号时,还有两年多,国家就要大改革了。因此,当时经济条件所限,盖五间房,一间厨房,已经让我爹做了大难。我家院落没有院墙,更没有院门,开放式。屋前就是路,沿着环城河东岸的小路,走过我家门前,方便快捷,所以,很多人图近,大大方方走过我家。我们也觉得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对。
我们也还是农民身份,对种地,对蔬菜庄稼,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再者说,那时,严苛的斗争,已经稍微缓和,我们又住在荒僻地域,附近就由我们的本家,憨厚老实,没有警惕性高的人监视,我们也不怕被人检举,自己种菜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那时,我已经到县化肥厂当了亦工亦农合同工。八小时之外,除了休息,还有大把的时间,就学着我们的本家,开始在我家屋前的空地里劳作,一铁锨,一铁锨,掘地,整平了,打成均匀的菜畦,撒种。一个星期左右,柔嫩的芽尖拱出地面,翠绿,婴儿一般,惹人喜爱。慢慢地,叶片长大,满地翠绿,绿毡一般铺展。夏天里,搭上架子,很快,黄瓜秧子,爬上架子,不久,爬满了,满架子油绿叶片。番茄,傍着架子,也很快长高。
浇水也很方便。我一个本家,在河岸边支了一架水车,水车边,就是他家的地,一条渠沟,通到我家前面他家的菜地里,也就等于通到我家。没等我爹说话,我本家老爷爷就爽快地说,从前边挖一条沟浇水,让他弟兄俩去摇就中。
这一说,浇水就方便多了。有时候,一周一次,有时候,一周两次,黄瓜熟了,一天一次。那时候,二十多岁,有的是力气。两个小时左右,就把地浇得湿透。
院子里的小菜园,真解决了我家里吃菜的大问题。进入二月,小白菜、菠菜,一返青,很快就能吃了。春夏秋,三季,都种了不同季节的蔬菜,秋天里,还有大白菜、白萝卜、胡萝卜,准备过冬用。搬过去好几年,一年四季,我家自产自用的蔬菜吃不完,东门里,我的叔叔婶子来了,或者有亲戚来了,还会让他们捎走些。一个小菜园,真给我们省了好大一笔钱。
后来,我家西面的人家渐渐多起来,没法从环城河里用水车浇菜地了,就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三十米深的浅水井。平时饮用,轧水,浇地,都靠轧水,一下下地轧上来的水,含碱多,费时费力,水质也没有河水肥沃。蔬菜质量就打了折。
再后来,生活改善了,家家都开始筑院墙,盖门楼,自成一统。邻里之间,家家开放,彼此通联,几步就从自己家走进了邻居家。走出家门,端着饭碗,凑在一起,边吃边聊,那份亲和亲近,随着社会发展慢慢减少了许多。
也许旧诗文读多了,脑子里对小农经济田园生活有诗化的留恋,我还是怀念那几年田园式的农家生活。
三
马有铁很穷,却想让自己的媳妇跟他过上好日子,想着靠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努力改变。我爹,一个在民国时期就有中等师范学历的人;我和我哥,都是有些文化的青年,我们当然也想过好日子。过去,讲斗争,穷光荣,富卑贱。20世纪70年代末,眼看着,斗争狂飙也如同强弩之末,逐渐疲软。普通老百姓也会审时度势,只要形势稍微缓和。他们中有些人,就会运用自己的智慧,靠自己的劳动,努力创收,改变家里的生活。我那些穷得叮当响的本家长辈们,那么朴实,都能看到这一点,我们当然也能看到。
一九七八年之后,除了种地,我和二哥,在家里支了一架打铁炉,他利用跟老铁匠学的本事,掌握火候,掌钳,我抡大锤。燃烧的炉火,炙烤着我们俩,浑身热气腾腾。我二哥小锤叮当,我轮大锤,敲下去,咚咚响,叮叮咚咚,二重奏,给我们弟兄俩伴奏。弟兄俩,配合默契,打铁扒钉,给人家盖房子连接和固定房梁、檩条、椽子用,一批活,干下来,就是一笔收入。
我和我一个在一家工厂工作的同学,还有他师傅,在院子里,挖大坑,支火炉,弄来铁模子。在八级老工人的指挥下,一起动手,烧起炭火,浇铸铜套。炉火熊熊燃烧,固体原料,化成金色液体,又冷却固体,再变成铜套。看着成品。我们的汗水,就变成了焊花。
我学过焊工,我同学下料,我焊接,我二哥一起帮忙,几十张床,在焊花闪耀之间,一一焊好。
平时,有空了,给乡下供销社送送货,给城里一些单位拉点土,只要能干,只要能挣钱,就干。有一次,我已经上了大学,到一家仓库去取货,仓库保管员,就是我在化肥厂的女同事,她看见我,很吃惊,问,你不是上大学了吗,咋还干这个?
上大学,就不能干这个了吗?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干这活儿,不丢人。我这样想,却并没有直接怼她。只是笑笑,回答,没事儿,闲着不是闲着吗。
那几年,我刚上初中的大妹妹,还有我还在上小学的二妹,放了学或者周末,假期,也一起出门,提着小挎篮,跑到机关大火煤渣堆里,或者,别人收集的煤堆里捡煤核。看见黑色的,没有烧透的煤核,如获至宝,一块,一块,捡起来,放进挎篮里,积少成多,好些时候,竟也能捡满两小挎篮。回到家,两个小脸上,黑乎乎的煤灰印,两只小手也黑乎乎的,我娘看见也心疼,赶紧让她俩洗脸洗手。两挎篮煤核,掺进新煤里烧,就能省不少煤。

通读之下,才知轻舟老师居然从事过那么多职业,虽然辛苦劳累,但也养成了坚韧顽强乐观的品格。“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如今回望,都是财富。最幸福最可贵的是,一家人和睦美满,同心同德,上至父母,下至儿孙,都善良智慧,通情达理,尤其是婆媳之间妯娌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加可圈可点,这是最好的家风传承。
这篇文章是最好的人生阶段性总结,更是非常精彩的散文佳作。

因为善良,幸福和温暖相伴,家庭和谐和睦。上天说,你尽管善良,我自有安排。读轻舟大哥的文章也再次证明家和万事兴。轻舟大哥生活的家庭可谓中国式幸福家庭的典范。
散文语言诗意有激情,情感真挚感人。一篇非常棒的生活美文。真好!
老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就想弱弱的问作者一句:你们家上梁这么正的秘籍是不是该出部长篇小说了。期待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