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深秋远去(征稿·散文)
夏夜,深沉的睡梦中,狂风暴雨突袭了这座安静祥和的小城。楼宇、村庄里的人们,被雷电惊醒,慌恐不安中,双双惊惧无助的眼睛久久凝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色。霎时,划过道道亮光,随后轰隆隆的巨响。人们缩紧了脖子,双手死死抓住被单,唯恐自己会这被突如其来的域外漩涡卷走。那条酒瓶一样的巷子,呼啸的风声格外大,似乎要把那条街道挪走。
夜,终于停止了折腾。太阳,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爬出地平线,似乎昨夜风平浪静。
阳光漫步到巷口,一下子明媚起来。那棵伫立了很多年的梧桐树,竟然横倒地面。裸露的根系还粘连着鲜亮亮的泥土,粗壮的树身一人搂不过来,却可怜巴巴地重重地压在地上,像个突然病倒的巨人。枝干凌乱不堪,乱糟糟地挤压在一起。叶片依然保持着生机盎然的样子,可是失去了根系的养护,还会精神多久呢?何况,似火骄阳正无情地拨开树荫,不紧不慢地逼近。
围观的人们无不摇头叹息,多年古树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吗?不甘心!古语云,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不光是一棵树,不光是一段历史记忆,还是人们的精神寄托。
年长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扶着老花镜,沿着树身,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循环往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沧桑的右手猛地一挥,号召人们把这棵树扶起来。吊车、铲车等各种工具齐上阵,一阵忙碌之后,高大威猛的梧桐树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尽管地面上一片狼藉,翘首以待的人们还是祈祷着,期盼着,等待着,仿佛眼前已经绿荫深深。
深秋,高大的梧桐树开始贩卖黄色,哗啦啦的风里,唱着不为人知的歌谣。巴掌大的叶片开始飘落,即使无风,也会悠然而下。那潇洒的模样,完全忽略了曾经的灾难。至于零落的叶片,去往何处,归于何方,方向在哪,或许只有风儿知晓。
沟沿上褐红色的芦苇花似乎一夜变白,那飘摇不定的花絮,宛若古时出征将士头盔上的翎羽,又好像在等待一场肃静的葬礼。
门口大象形状的柳树下,狭长金黄的叶子,好像绵绵秋雨,一阵接着一阵。洋洋洒洒,自由自在,那是在炫耀“无官一身轻”的闲情雅致啊。追逐叶片的孩子,昂着天真无邪的小脸,笑着,跑着,忘记了还在排序做核酸。
大人们疫情秩序感一直很强,核酸检测工作如常进行,几个同事说笑着放松,以调解疲劳之感。健壮的大个头还伸出手接住一片叶子,送到眼前仔细观察,一阵凝重掠过脸颊,转瞬即逝,无人注意。他微笑着俯首,送给一个跑过身边的孩子。孩子感激不尽,一声道谢后,跑进同伴队伍里,还在举着叶子展示。
谁也没有想到,大约四十分钟后,那个魁梧的身影慢慢趴到桌子上,“哎呦,我快不能说话了……”同事们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他的嘴已经歪斜了。
疫情下,120不能出车,同事们急忙开车的开车,扶人的扶人,火速赶到县城中医院。事先电话委托了熟人,急诊科医生已经准备好一切,立即接诊,火速送入CT室,未等做完,人已经昏迷不醒。即刻联系,转院至省城济南后,马上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颅内压始终居高不下,术后一小时,医生宣布死亡。在场的家属,急红了眼,怒骂医生见死不救。其实,此时的医生真得比窦娥还要冤枉。美容师把尸体从头到脚收拾板正,家人们给他换好衣服,向来爱护形象的他却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单位工作群里,吊唁通知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听者,也无不为这位英年早逝的生命感到惋惜。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黝黑的脸庞依旧健康的样子,一手打着点滴,另一手去拿暖瓶为我们倒水。那是一间在大街上的狭窄的房子,貌似小卖部。我好奇地问:“你咋不回家养病呢?”他嘿嘿笑着说:“在大街上好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很多人,不闷得慌。”他躺在那狭小的单人床上,只可以容纳他自己仰卧,连翻身都不可以。哥哥和妹妹分坐两侧,默然不语。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停灵的样子吗?难道这是灵棚?恍惚中半醒,一阵黑暗压抑着胸口,想说话,张不开嘴,想大喊,不能出声。我使劲动了动胳膊,才彻底醒来,一身汗湿透床单。
手机信息显示,吊唁集合时间与地点。长长的车队堵满了乡间人迹罕至的小路,尘土飞扬中,步履沉重的人们向灵棚移动。
村子拆迁了,乡邻们早已四处租房居住。仅存的两间简单的房子,以备此用。简单的灵棚,一侧空着,一侧是唯一的儿子,约摸十五、六岁,嘶哑声声,揪扯着每个人的心。火光明灭,纸灰飞舞。三鞠躬后,我们永远告别了这位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同事。抬头,每人的脸上都挂着泪珠,眼睛红红的湿润。带病的妻子目光呆滞,双手在眼前漫无目的的摸索着,嘴里喃喃自语:“他是被累死的……”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工作时间长度、强度、力度……都是未知数,不管领导,还是同事、亲戚、朋友,即便是陌生人,他也是随叫随到。不管是否工作时间,只要他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无论大事,还是小事,只要他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出了名的热心肠,似乎这地球离开他就不能正常运转。
七十多岁的父母哆哆嗦嗦诉说着悲情:“他这么狠心抛下我们,我们不想他。走了就走了吧……”说着不想,说着放下,却是泣不成声。能不想吗?能放得下吗?或许时间会放下一切,父母的心头肉永远都在心尖上,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永恒不变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河流历久弥深。
闹市一样的人群,终归散去。灵柩终归要埋进故土。空荡荡的田野里,刚播种的小麦还未发芽,一眼就能看到很远的单位楼房。急需觅食的黑乌鸦一群群起落,这些贪嘴的家伙一点儿悲悯之情也没有。
长方形的坑,长方形的骨灰盒,一大一小,套进去,这就是人一生的归宿。不论生前多富有,不论活着多贫穷,两眼一闭,一切归零,最终统一模式永诀人间。
几把铁锨,在绝望地哭喊声中忙碌。土,飞起,落下,一个土堆很快站立起来,因为里边有了寄托与归宿,所以称为坟。花圈插满了坟头,明明是鲜艳的颜色,却载满了悲凉。亲人撕心裂肺的呼喊,逐渐淹没在凉飕飕的风里。芦苇依旧摇曳,枯草依旧喧哗,尘土还是飞扬跋扈,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从发病到出殡,仅仅三天的时间。一个年仅四十六岁的生命在世间消失了,是永远的消失,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同事们失眠的,做梦的,各有各的谴锩。太年轻也好,太突然也罢,接受不了也得接受,因为这就是现实。
知情人透露,医院诊断结果为急性脑干出血,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以上医治不好,实际上是过度劳累造成死亡,长期高压力生活下,透支了生命。家务活全包,社会交际全面手,在外捞得好名声,在家得名好丈夫。一人扛下了所有,扛不动的时候只能崩溃。就像一座山,无限制挖掘,掏空后只能坍塌。
秋风萧瑟起,落叶滚滚去。一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留给生者的只是无尽的思考,关于人生,关于家庭,关于命运。
妻子平静如初,儿子回到学校,父母继续劳作,所有的亲人带着伤痛,继续前行。单位上的工作,秩序井然,各岗位一如既往。来来往往的人们还是在原来的线路上流转,没有一丝混乱。地球照样运转,秋天照样浪漫,办公室里照样温馨,只是空了一张桌子。
深夜,或许是一阵风的缘故,那棵风光了一个季节的大树,轰然倒去。主根已经向里腐烂到半截,维系生命的只是周围的须根。纤细的根系再多,如何能够供养得起这庞大的树冠呢?那夜的风,只是个借口而已吧。
秋叶在风中凌乱的华丽,飘飘荡荡撒着欢跑向远方。一片片叶子的背影,是如此美丽,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少一片,抑或少三五片,也没有人会在意。春夏秋冬,日升月落,白驹过隙,电光石火,所有的一切如常。
冬天过去,春天的芭蕾舞起来的时候,或许那些根系会冒出新芽,或许几年就会长成参天大树,高不可攀,遮天蔽日。或许会有人想起曾经的故事,或许有人会提及,或许……
深秋渐渐远去,那鲜活的生命却再也没有可以继续的故事,最多只能是清明时节,一次打火机的明灭,几圈飘起又落下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