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窗里窗外(征稿•散文)
很多个夜晚,我在研究一扇窗。研究窗里发生的一切,和我是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间万象,最大不过是活下去。活着就有这样那样的故事,人一旦踏上生命的列车,都是有来无去。在大地上,像一抹炊烟燃烧后,安静地离场。
小时候,村庄住着一扇扇木窗。它们是一座房子的眼睛,我割草,到河边嬉戏,晌午了,往回走。远远望见那扇敞开的窗,心里一片灿烂的阳光。我清楚,母亲准做好饭菜,等一家人一起围着炕桌分享。村庄的窗总是向尘世打开着,即使西风凛烈的冬季,也择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开一下窗。每一扇窗,皆有着不同的气味。父亲的臭脚丫子味,玉米粥煎咸鱼的味儿,还有枕套里发霉的稻谷味,这些味道充斥着我整个的成长。有时,我在别人的窗前,闻到细米白面,猪肉的香。透过这扇窗,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在嚼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我没有,除了熟悉,令人生厌的汗臭味,什么也没有。我甚至伸手偷过那扇窗里的皮球,大红的苹果,一毛钱,一块橡皮,一支铅笔。为此,那家对我关紧门窗。我在窗外,他们在窗内,我对着窗子,望尘莫及。
一天的时光,从母亲推开窗开始。一团一团的霞光,绯红的,水红的,赤红的,挤挤挨挨沿着窗口扑进来。沉睡一宿的老箱子,木柜子,笸箩里的烟草,炕中央打盹的猫;粗糙的苇席,掉瓷的搪瓷缸,针头线脑的一下子换了盛装。就连灶坑袅出的烟火,也氤氲着缤纷的光芒。这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风景,夏天一窗的墨绿,一窗的蝉鸣,一窗的蛙叫。寒风呼啸时,又是一窗的雪花飘扬。我和弟弟,坐在窗前,数过满天的星辰,数过蜻蜓和老鹰,它们矫健的翅膀,我们羡慕不已。看一架架飞机在云端穿梭,划出一条条白色的轨迹。想象着大山外的诗歌与远方。
我在语文老师办公室窗外,踟蹰不前。手里的文字,像一只小鹿,跌跌撞撞。我想交给他,骨子里缺少朝前冲的气场。那位老师哪里知道,窗外有一颗求知欲极强的心灵,一遍一遍徘徊在老地方。多年后,我将这段经历写进小说中,而他已经退休,在另一扇我无法企及的窗口,过着余生。风来雨去,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大学时,我暗恋上一个学长。他弹得一手好吉他,九十年代初,街头流行邓丽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学长把这首歌在他的宿舍,演绎得淋漓酣畅。曲子响起,伴随着他迷人的嗓音。许多晚上,我枕着一弯弦月睡不着。隔着一条不宽的路面,就是他宿舍的窗,方寸之间的缝隙,成了治愈我的天堂。我将小小的心,安放在有他的地方,借着窗口逶迤而来的吉他曲子,与灵魂对饮低唱,放一束束漂亮的烟花,给自己二十岁的人生照亮。我没来得及表白,学长被一女孩牵着手,走过我身旁,留下我一路的惆怅,很多年,我封闭心窗。拒绝一个个橄榄枝,直到枕边人的造访。很多时候,自卑和懦弱,让我与机遇失之交臂,未勇敢迈出那一步,错过山水,错过茫茫人海里的你。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和你,就是一扇窗的距离。世间人,林林种种,有几人是嫁给爱情?月缺花残,才延续经典的梁祝传奇。
现在,我住进鸟笼。与麻雀,蓝天,白云为邻。对面和我们一样的高层,成了我不远不近,不说话的朋友。我坐在时光一隅,与它对视。
为精确我们之间的相距指数,白昼,我拿着一把米尺,测量过。最后锁定在20米,我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那是一扇再朴素不过的窗,塑钢制作的,不是木头窗。在此之前,也许它是木头窗,红木楠木或者枣木,再不济是杨木。有形有象的一扇窗,它已经满足不了,我的各种遐想。春夏秋冬,窗口处会晾起一杆衣裳。有麻纱裙子,波司登羽绒服,也有蚕丝被,女性的内衣,男人的黑底白花领带。它们质地柔软,细腻,很肆意很突兀闯入我的视线。基本看不到那只晾晒衣物的手,那个女人,一定很有气质,她幸福的模样,与丝绸一般,高贵且不可碰触。我在20米之外,细心观摩,不漏掉一个细节。
两幢高楼里的人,我和她不是邻居,也构不成敌人。大家互不打扰,我行我素。谈不上交集,也难平行。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关上门一天的结束,掀开门一天的开端。在楼层中,我搜索不到对方的门,每个住户,呈给人的是一扇窗。窗,一家人伸向世界的出口。他们在窗上攀一些绿色的植物,也有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红的,紫的,蓝的,黄的,五彩缤纷很是热闹。有时也搬来泥盆,撒一捧菜籽,让青椒,柿子,黄瓜,生菜,毛葱,普遍生长着乡愁。我没法别出心裁,与他们如出一辙,在我的窗前,养些花草,留一个空隙,给我欣赏对方的窗口。这些植物,长势旺盛,一枝一叶伸展着主人的思想,他们把在尘世不能表达的话,说不出的疼,埋藏在心底的梦想交付于花草瓜果,让草木替自己呐喊一下,举手投足落落大方。
大多时候,窗是沉默的。它不想大声喧哗,城市从早到晚,车流湍急,汽笛不断。听惯了,窗也就坦然。一座城市给人的记忆,无非是车多,楼多,人多。楼与楼又把人一间一间隔开,人呢?将心上锁。我们随处可见的是一扇扇,贵重的,廉价的,出处不一样的窗户,以及窗户设置的铁栅栏,总有一扇窗为你我开着。有一夕,在城市我们一无所有,那就打开自己的心窗,迎接雨露星子月亮虫儿的拜访,孤独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它和人世的一花一草,一沙一石生死存亡。
月圆时,那盏活在窗里的灯,像一朵寂寞的花。我能听到它夜阑人静的哭泣,拔节时的呻吟。灯最解风情,灯光下复杂的人性,和我那么陌生,又百分百的雷同。盛大的夜晚,风在地上走来走去,风和雨是一对孪生,风在前,雨在后。它们来了,稍作停顿,就不辞而别。把一些愈合不了的痛,扔给树木和人。像极了世人,有些人只是擦肩,有些人陪你一程,从此一别两宽。有些人是专门来伤害你,有些人是因责任活在你的世界,做到善始善终,就是最好的善良。没有人替你的一生埋单。说到底,我们似流星,住在一块巨大的天幕上,偶尔碰撞之后,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你有怎样的归宿,往往身不由己。无论是瞬间的陨落,还是长久的耳鬓厮磨,均跳不出一个缘。
在城市,你很难打开一道门,除非是自己的寓所。所有的门,戒备森严,冷漠凛然。不像窗,它时不时向人敞开,路过,能收到人间的烟火,谈笑风生的喜感,比突然抻来的笛声,更具亲和力。我喜欢在黄昏,漫步在老巷子逼仄的土道,蹲下身,与一朵花打招呼,抚摸一只猫。一个个打开的窗子,传来一波一波,男女的嬉笑怒骂,这是世间直抵灵魂的暖。低矮的瓦屋,石头墙,让村庄扑面而来,我常常用它疗伤。
有几次,我穿过马路,去华辰佳园办事,仰望着我熟悉的窗口,心静止水,此刻,我称作亲人的人,他还好吗?他永远不知道,我来过。并在楼下彳亍很久。最后,我对着那扇窗,敬礼。我是对我们的至亲,做一个礼节性的回复,摸摸心口,过不去那道良知的坎。虽然,你我两不相欠,但我不能不认你这个俗世里的亲戚。哪一天,你在大街遇到我,不必摇下车窗,请按一按喇叭,我的心也得慰籍,尽管隔着一扇窗。
窗是一所房子的眼睛,是通向世界的桥梁。窗里窗外两重天,数不清的夜晚,我在下班的路上,望着那些高楼亮着灯光的窗,内心就被一种人世的暖包围。窗里的灯光,安宁祥和,俗世里的烟火,灯光让多少迷途的人,找到回家的路?又令多少离家出走的人,停下来,沉思一番。想起那扇窗里曾经的谈笑风生,恩爱甜蜜,想起一个人的好,擦干泪,缓缓向家走去。那扇窗里的灯光,唤回多少绝望的人?!
去过一些城市,走在古都的大街小巷,一幢幢古色古香的别墅,木格子窗上爬着吊兰,有的是紫藤萝,干枝梅,花花草草与一扇窗相依相偎,给建筑物增添了一笔情趣,想别墅里的人,一定是很富有,也是十分热爱生活,很有艺术细胞的人。这花草这雕龙绘凤的木格子窗,本身就是行为艺术。
也遐想过,自己住在那栋别墅里,每天陪着花,剪剪草,推开那扇木格子窗,请风请雨请明月星辰,请鸟儿虫儿来做客,和心爱的人坐在窗前,看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和车流,品一杯绿茶,静静地守着对方,那是万千语言无法企及的幸福。
房子,厦子、鸡窝、猪圈,牛棚、马厩,不管是人住的地方,还是牲口住的地方,都有一扇窗。读过一篇小说,应该是外国作家写得。说是病房里住着两个病人,这两个病人都是瞎子,其中有一个睡在靠窗的床上,另一个住在里边。开窗睡的病人,为了让那个人开心,经常向他描述外面的世界,什么一匹马,一棵梧桐树,一只喜鹊,说医院附近有卖冰棒的,卖巧克力的,卖炸鸡腿,也卖香槟酒,他说大街走来漂亮的女人,纤柳细腰,楚楚动人。他每天给里边睡着的病人讲医院门前,那条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流和车辆。听得那个人心情慢慢好了,很快有人愿意为他捐献眼角膜,他被推出去手术,几天后重新返回病房。睡在靠窗位置的病人,不见了。那个床位空了下来,待他拆了蒙在眼睛上的纱布,重见光明时,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主治医生,靠窗那个病人哪去了?他俩是同一个主治医生,他说,26床病人那晚突发心梗走了。医生告诉他,26床病人早在五年前就双目失明,这次住院是眼眶长了一个豆粒大的瘤,准备做切除手术的前一晚,走了。
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26号床的病人,他是一位美丽的天使,把快乐的阳光,传递给别人,这是怎样的爱啊?!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需要沟通交流,打开心窗,请人走进来。当下的人,习惯关闭心窗,一机在手,日夜形影不离。洗手间,站台,公交车,候机厅,甚至家庭里的几个角色,没什么交流,没事就看手机,心窗关闭。回家探望父母,不好好和老人说说话,坐那抠手机,传递文件材料,点外卖,上网购物,是离不开手机。但与人的交流几乎为零,不知道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后退。很怀念没有手机的岁月,文朋诗友,老亲旧邻,一有空就坐下来,敞开心窗,叙叙旧,毫无违和感。就着一盘花生米,也能喝到半夜,才散。那是一份情趣,一份思想交融,一份心与心的碰撞和安放。那个年代远去了,从什么时候起,人有意关闭心窗,拒绝别人靠近。人情变得淡泊,微友几千,知己罕见。想找个说话的人,都很难。不仅仅是忙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那个耐心听你诉说的人,千金难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