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爸爸的草鞋(散文)
他一边打,一边反复向我叮嘱山中的规矩和注意事项。他动情地说:“儿呀,背柴是很苦的,你才十五岁,就要到山底去背柴,老爸真的舍不得。但是,老爸还是支持你去,因为古话讲,吃了苦头苦,方为人上人。”他还说:“到了山底,你就穿着爸爸的草鞋去背柴,因为你一穿上草鞋,就会想起爸爸,草鞋会给你助力的,再险再滑的路,都会走得稳。”
就这样,次日凌晨,我穿着爸爸的草鞋,离开家门,去了遥远的大仰山。伐木是牛马都嫌累的活,确实苦,常人根本就吃不消。然而,年少的我,却硬着头皮,顶住了与我这个年龄极不相符的劳动强度,宿在简陋的工棚里,在荒蛮的野山中坚持了半个月,赚到了我人生的第一桶金。现在想起来,当初的我为何如此坚强?我想除了有一颗勇敢的心,最主要是因为我脚穿的是爸爸的草鞋。
爸爸的草鞋,是他用心血打造的船,我只要穿上它,就敢扬起一叶风帆,去探索遥远的海港。即使是浪似丧钟,雾似飞网,身在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害怕。
五
爸爸是个本分的农民,经年累月守着一个清贫而温馨的家,以种田为生,与青牛为伍,没有远大的理想,也没有干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他的草鞋,足够让他骄傲一辈子的。
通向村外的小路,比一年的节气还多,指向不同的方位。爸爸穿着草鞋,风里来,雨里去,日复一日地在这些小路上奔波劳碌,从春天走到冬天,从少年走到了白头。那些被他视为知心朋友的“船”,始终如一地陪伴着他,几乎把那些又细又长的小路都丈量遍了,把近的水远的山都走遍了。
爸爸的草鞋,故事很长,草鞋走过的路有多长,他的故事就有多长。
当拨开岁月的迷雾,我会从爸爸的草鞋里,看到舟浦的旧时光。那里——有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有高高低低的老瓦房,有飘向蓝天白云的炊烟。那里——有锦鸡在院子里鸣,有黄狗在矮墙下吠,有青牛在田野里拉犁,有白羊在山坡上撒欢。那里——有野花在阡陌上开,有春草在小河边绿,有青蛙在稻花中叫,有翠鸟在深树上啼;还有蜂飞蝶舞,蛐蛐蚱蜢,燕子野鸭,鸟蛋山果……
爸爸的草鞋是一个不朽的传奇。他走到哪里,花朵就开到哪里,小草就绿到哪里,庄稼就生长到哪里,汗水就流淌到哪里,阳光也就铺洒到哪里。
爸爸是穿着草鞋把我们六姐弟养大的。一个情景时至今日曾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那是爸爸与我永别的时候了,我给他老人家洗脚。当我捧起他脚掌的那一刻,我几乎窒息了,不禁泪流满面。老天哪!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那么粗糙,那么厚实,那么沉重,我感到,比木舟沉重多了。他的脚底,嵌满植物,有草根,有树毛,有荆刺。那些植物精华,与他的脚掌融为一体了,随着时间的沉淀,竟形成了斑斓的色彩,像琥珀一样。那种色彩,是那样的熟悉。那种色彩,就是草鞋的颜色。我可怜的爸爸呀,他把草鞋融入到自己的生命里去了。
逝水流年,沧海桑田。眨眼间,几十年过去了,爸爸也已经在大地之下休息了十年。随着社会的发展,草鞋的理想时代早已经远去。现在,绝大多数的农家后代再不与草鞋为伍。他们纷纷告别了土地,或进城工作、务工、经商、创业,就连那些留在故乡的乡亲们,大家都把草鞋抛向了九霄云外,穿上了五花八门的皮鞋、休闲鞋、运动鞋、保健鞋。
我也一样,自十八岁起,就再也没有穿过草鞋了。
但是,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岁月如何流逝,爸爸的草鞋,永远是心中的思念和梦幻之船。如今,很少见到草鞋了,然回首往事的时候,一首悲怆的歌谣就会在我的耳边悠悠响起——草鞋是船,爸爸是帆,远远的故乡在召唤。满载半世纪漂泊的沧桑,倦航的船儿快来靠港,靠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