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居住的小屋后面，有一池莲花。夏季里莲花开得盛大而恢弘，却不跋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荷叶田田，翠绿的荷叶在池塘里仿佛一直连绵到了天边似的。白云都入到了池水里，悄悄吻着一朵朵莲花，莲花开得火红。“日出江花红胜火”，这花这火一直开到深秋烧到深秋，直到霜雪来临。
　　 最美丽的享受是一份等待，最美丽的情感是一份等待的过程。我梦想着，或许我的羊儿也梦想着——等着池水底下有藕节抽芽，再慢慢变绿，顶出水面，再露出尖尖角儿，在池水中央慢慢摇曳，召唤着其他荷叶慢慢展开，慢慢连成一片又一片……
　　 一阵寒风吹来，忽地将我和羊儿的美梦吹散。
　　 我张大眼睛看看周围，一片黑魆魆的，土地在沉睡，池塘里的水冻成了冰，一群孩子在上面滑冰、玩游戏、打雪球。羊儿抬头看看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一双清澈的双眼，专注地看着我，许多疑问，羊却说不出来。每每此时，我就暗自抱怨着，造物主呀，为什么不给羊儿跟我说话的权利？好让它说出内心的想法。羊儿伸出舌头舔舔我的额头，然后，“咩咩——”的一声长叫，那声音拖得很长，却很低，仿佛压抑着一腔子的情感。声音在空里低徊，久久不肯散去。
　　 我看着它，轻轻如风儿般低声唤着它的名字：“花头呀，不要太难过呀，想哭就哭出声来嘛。”花头看看我，又一次伸长了脖子，它再次“咩咩——咩——”地叫着，眼里有泪水在打着转儿。突然，又仰头向着天空大声叫起来：“咩——”只这一声，再无下文。
　　 “唉，花头，你也知道，有个天堂吗？你也知道你的妈妈去了天堂？”我抚摸着花头，安慰着它。我想生死离别是所有人和生物都很难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花头一定是想起它的妈妈了，就在昨夜，花头的妈妈——那只老母羊，我叫它菊花，因为它的头顶有朵菊花一样的毛儿。
　　 菊花，已经算是羊群里年长的母羊了，我之所以不肯将它卖掉，是因为舍不得。我这人就是这样，很重感情，对那些只吃料不产奶的羊，尽管年老，也不肯卖掉，因为我知道别人买去将意味着什么。所以，继续养着，一直养到它们寿终正寝为止。我那柔软的心儿，怎么能对羊儿们用刀来相向呢？
　　 昨夜，桌案前将一支支干透的枯荷插进土罐里，捧几捧黄土撒进去，再压上几块土。昏暗的灯光里守着老母羊菊花，它一遍遍呻吟，举着头向天呼喊，仿佛在说着：天呀，给我力量吧，我没劲儿了。
　　 菊花遇上了难产，它感觉到了死神在向它一步步走来。此刻它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它的小羊羔儿。那么无助的，它用一双母性温柔的双眼望着我，祈盼着奇迹的降临。我虔诚地，立在插着枯荷的案前，祈求着：保佑菊花吧，保佑它母子平安，保佑。
　　 花头就在一旁，它一眼不眨地看着它的妈妈，在受难呀。它一定想起它自己来时，妈妈也是这般的受难的。它在默默给它妈妈鼓劲，它深情地给它妈妈舔着皮毛，舔着头舔着身子，一遍遍，那么细心那么细致。
　　 菊花产下一只小羊羔后，再也没有了力气。它卧在那里好久没有起来，尽管它坚持着给小羊羔舔舐着湿漉漉的皮毛，也想站起来，给它的小羊羔哺乳，喂上初乳。可是，几次尝试着，一次次的，然而，腿软得立不起来；几经折腾后，最后，它终于站立起来，给它的小羊羔喂上了初乳。
　　 月光照耀着它，那般的温柔。它歪着头，已经很累了，想沉沉睡去。花头过来偎倚在菊花身边，那只刚刚产下的小羊羔吃了妈妈的初乳，咋咋的声音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旋律。那么久留在我的耳边，不肯散去。
　　 最终，小羊羔儿也折腾得累了，慢慢睡着了。在月光下，它呼吸均匀，我知道单凭那一点初乳并不能喂饱小羊羔的，就又唤醒它，给它又喂了别的母羊的奶水了。我心里暗想，这以后可能要靠着别的羊妈妈来喂养了。
　　
　　 二
　　 枯荷的影子在灯光照耀下，暗淡，生发着干枯后的纤姿，定是漫过了菊花的记忆吧。还记得那年，莲花正盛，荷叶青翠，绿蛙在荷叶间蹦跳着，锦鲤荷叶下游来游去，水鸟在荷莲间飞来飞去。那时的母羊菊花还年轻呢！它在恋爱，它和它心爱的叫风儿的公羊，卧在莲池岸上，它们互相舔舐着对方的鼻子、额头，互相诉说着只有它们才懂得的爱的语言。
　　 现在我想起菊花，鼻子就酸酸的。我回头再去看看花头还有菊花留下的小羊羔，我叫它羔羔。羔羔对菊花没有太多的记忆，它很快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抽离出来，甚至它以为那些母羊都是它的妈妈。有的母羊，很好，不拒绝它，蹲下身子，给它奶吃，还会喂它饱饱的；有的母羊很讨厌它，甚至还要抵它几下，把它抵得人仰马翻，半天站不起来……
　　 羔羔受了委屈，从来也不知道哭。它一回身，就忘记了，继续在羊群里寻找着它的妈妈，“咩咩——咩——”地叫着，那声音就如叫着：妈妈——妈——
　　 我是不敢听的，一听就想落泪。我会抱着羔羔一会儿，安慰它一会儿，也会多少从别的羊那儿挤出奶来喂养它。除了我关心它，就是花头了，它总是在别的羊欺负羔羔时，出来为羔羔而战，有时候竟然战得满头是血。花头从来也不躲避，显得如此勇敢，如此坚强。它处处护着羔羔，处处在为羔羔打拼，给羔羔所能给予的爱。
　　 坐在池塘边，寒风依然猛烈。寒风击打着枯荷败叶，莎啦啦的声音在寒风里异常粗糙，好似一曲纯音乐里的黑管，音色浑厚，苍桑跌宕次第呈现……
　　 也有阳光很好的时候。那时冬至过后，麦苗儿在田地里青青，终于在灰秃秃的田野里有一丝生机在跳动。在中午，我会将羊群赶到坡上，迎着阳光，在山坡雪化了的草地上啃食着枯草。羊儿们，很努力，也很珍惜这样的天气，它们头也不抬地啃食着枯草。我可以坐在池塘边，远远地看着羊儿们在吃草。每次坐在池塘边时，花头都会跟着我来，它在向着枯败的荷塘深处大叫着，到底诉说着什么呢？难道是呼唤着它的妈妈吗？真是撕心裂肺的，我想忘记的菊花，却又被它勾起。我不禁心伤起来，慨叹着生命的短暂与无奈。
　　 是呀，菊花看不见明年的荷花了！它那么喜欢莲花，我每次放羊路过池塘，它都要趁我不备，去亲吻一下荷莲，然后捋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莲花含在嘴里。它就那样轻轻含在嘴里，一直走很远，它也不吃，就只是含着。母羊菊花在恋爱季节里，它一步也不离开它的心上羊风儿，两只羊挤在一起看着池塘里的莲花，好似有很多甜蜜的话，卿卿我我……
　　 我在想莲花盛开时，有信寄给我。我想在这里再继续牧几年羊，然而，那边却催得紧了，要我嫁过去。我说过，我离不开我的羊群，还有我的一池塘的荷莲。可是，他却不理解，问题是，他想不通羊群有什么好。至于莲花哪里没有呢？完全可以种一池子荷莲给我的，尽情欣赏好了。
　　 我说那就等一个春天吧！那么多的羊儿怎么办？最起码羔羔长大一点吧！等春天过后，等莲花再度盛开，等我把菊花完全忘掉，还有花头、羔羔……
　　
　　 三
　　 我的信寄去没有几天，他就来了。他带着他的行囊，还带着他的笛子。他说他由不得多考虑，因为思念太折磨人，既然爱一个人，就要勇敢去追随。你不去，我可以来嘛，只要能在一起，无所谓你嫁过去，还是我追过来。他说得很诚恳，我相信他是真挚的。望着他，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用我最温柔的眸子含他在眼底。
　　 那一刻，莲在盛开，火一样的红，燃烧起来。
　　 守着我的一群羊儿，再有那一池塘的荷莲，再美不过了！关键是我们之间有爱，深深爱着彼此。我们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善良，善良对待今生遇见的任何人任何物，哪怕是一株草，也要好好呵护。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吹的那首曲子是《莲的心事》，他的笛声一起，我就会随着唱：“只为你转身的一个凝视/我就为你祈盼一辈子/只为你无心的一句承诺/我就成了你的影子/幸福为何总是点到为止/想念就从那一天开始……”或许，这就是夫唱妇随吧，我总是开玩笑，对他说。
　　 每当这时候，那只叫花头的羊儿，就会撒起欢来。它在羊群里欢蹦着，有时候还要仰起头来，咩咩地向着天空叫着。是在羡慕我们的爱情吗，还是在呼唤着它自己的爱情呢？
　　 就这样，有羊儿陪着，有美丽的家园在身后，又有相爱的人陪伴着。我们一起等待着莲花盛开，等待着池水渐暖，等待着草儿绿起来，等待莲根在水底慢慢抽芽，等待莲叶轻轻吐出，莲花再次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