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姥姥不知从哪里淘换的太阳花种子，宝贝一样收藏着。春天一到，姥姥的太阳花种在不能用的盆盆罐罐里，摆满窗台。从此冬天的窗台就无声的安静了，其余时间都是绿色的松针型叶子打底，单瓣或者多瓣的红色花朵、黄色花朵、紫色花朵儿争相斗妍。说来奇怪，太阳花也不必费心劳力地管理，成熟的花钟子落在盆盆罐罐的土壤里，来年就长势喜人了。
　　 姥姥对来家里串门的老姐妹们炫耀，这可是松针牡丹，看看，多漂亮！
　　 老姐妹们装模作样的欣赏后，怼她，就是些蚂蚱菜花，洋气点说太阳花，跑了你这整出来啥啥牡丹！
　　 松针牡丹，它们的叶子似松针。姥姥解释，其实我还是喜欢叫它晒不死的花，茂茂盛盛的，多像咱们普通人啊！就是，就是。她们相互配合，笑在一处。
　　 老姐妹们爱来找姥姥聊天，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话里话外掺有自己的观点。姥姥也经常参加讨论，提出她们认可度极高的意见或建议。她们佩服姥姥，一个人拉扯大了几个孩子，也没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愁眉苦脸，依然用平和的心态，向上而生。
　　
　　 二
　　 夏季的某个正午，太阳毒辣，狗儿不叫，猫儿不闹，姥姥窗台上的太阳花开得热烈。
　　 离姥姥家三里外的那个村里，姥姥的小女儿正在生产，随着弱弱的儿啼，姥姥的外甥女三娃落地。
　　 三娃不仅仅因为是女孩儿，还因为生来带着先天不足。她的父母双亲在她出生的半天后欲要舍弃，被年迈的姥姥拦阻。她异常严厉地训斥小女儿，你枉为人母，她刚刚落草，大小是条性命。做人千万不能伤天害理，何况是自己的骨肉！你们不要，我要。
　　 姥姥抱走了三娃，上了年纪的姥姥没白天，没黑夜，精心照顾三娃。姥姥最常做的事就是抱着三娃看窗台上的太阳花。这小小的花儿多好看，俺的三娃就像这花儿一样会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强壮。
　　 三娃会走路了，姥姥牵着她的小手指，走，三娃，姥姥带你看太阳花，你的小脸就像太阳花一样美。
　　 三娃会给姥姥去小卖部打酱油了。三娃自己扒着窗台边沿端详太阳花，想着心事。姥姥凑过来，慈爱的注视着她，柔柔地说，我的三娃也高了，会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的。
　　
　　 三
　　 果然，春，动了声色。只半晌的小雨，那一抹鹅黄就显露出来。柔柔的，嫩嫩的，三娃瞧一眼，心里流淌着暖。
　　 大早上，薄薄的雾气缓缓地上升。太阳就像一只平底锅里摊好的鸡蛋，散出诱人的香气，三娃伸手欲摘之，极远，难以触及。她抬头看姥姥的窗台，太阳花的叶子忙不迭，探出头，本来满处萧瑟沉寂的院子眨眼之间展出勃勃生机。
　　 夏，就要来了。
　　 三娃喜欢夏天。夏天一到，姥姥家的窗台上开得热闹的太阳花给三娃和姥姥的日子涂满色彩，心里就温暖起来。
　　 三娃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是隔窗看过背影或侧影，她正面的时候三娃就转了目光投向别处。
　　 三娃在心里唤母亲为：那个女人。
　　 三娃隔窗听过那个女人的几次声音。
　　 每次那个女人的发声拉拉扯扯，夹带哭哭啼啼。姥姥站在她对面，静静地听她说，到最后，姥姥一句低吼结束她的沉默不语，断了那个女人的哭泣声，姥姥用手推着那个女人的肩头，那个女人用手扶住变粗了的腰身一步三回头地跨出门，走远了。
　　 打从姥姥撵那个女人出院子，转过身抹眼泪后，三娃再也没见那个女人来过。
　　 有时候姥姥端详发呆的三娃，似乎在自言自语，她不来了，家里的男娃娃要上学了。顾不得你了。哎，我苦命的娃哦。姥姥说着把三娃搂在怀里，这俩丧心货，女娃娃咋地啦，女娃娃照样可以活出个样来给你们看。
　　
　　 四
　　 后来，姥姥带着大点的三娃进了城，只为姥姥听说城里有能把三娃治的跟常人一样的医院。
　　 姥姥带着三娃找到那个医院，当接待她们的医生说出治疗需要的费用时，姥姥的身子斜了，不亚于给她泼了一盆凉水。姥姥欢天喜地的劲头消失殆尽，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三娃的手，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怎么说我也给你把这个缺陷治好了。她们又像扬起帆的船，离开医院。姥姥对着三娃充满信心，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要相信我们还会回来的！
　　 三娃记得，小时候在姥姥老家的窗台上总有缺了边沿的盆盆或者破了相的罐罐，里面种了太阳花，低低矮矮的太阳花总在属于它们的季节里开出五颜六色的花，花儿朵朵艳丽。刮风下雨的时候，那些花儿在风雨里飘摇，看似弱不禁风，只待天一放晴，它们又都挺了身姿，扬了头，生机盎然起来。
　　 姥姥说那些太阳花，好养着哩。它们不高大，却是咱这里最泼辣的。就像春天，再冷再无情的冬天也挡不住春天，挡不住太阳花呢！姥姥的话勾起三娃的记忆。
　　 那时候，最先的鹅黄扔掉羞涩，它们巧笑嫣然，随着伸展的细细的柳腰在风中招呼着。孩童们吆吆喝喝一起抖出精神。
　　 三娃在一旁看着，小伙伴们跑了，小伙伴们跳了。他们的冬的棉衣下一层汗水，小脸蛋红彤彤，也不停歇，你追我赶，在春天里撒欢儿。三娃不能相跟着同他们一起，她的自身条件不允许。
　　 树梢上，多了几只鸟儿，鸣叫婉转动听，它们像是褪去厚重的束缚，一下子就高兴了。
　　 姥姥懂得三娃的心事，她叹口气，哎，三娃就是我的太阳花，属于我娃的春天要快点来哩！
　　
　　 五
　　 姥姥决定住在城里，她们花最少的钱租住了要拆迁的房子。
　　 姥姥托人七转八转找了工作。她开始穿上红色的马甲，抱着大扫帚在大街上扫地，清理垃圾箱里的垃圾。
　　 夏天的阳光打在姥姥黑黢黢的脸上，她还是遮了头巾。
　　 三娃好奇，便问姥姥，咱都这么黑了，还带头巾？
　　 姥姥的回答是，姥姥可不能再黑了。
　　 三娃和姥姥就笑，笑着笑着，三娃就哭了。三娃懂姥姥变得越来越黑是为养活三娃。姥姥不让自己愈来愈黑，是为了长久的养活三娃，并给她医好缺陷，还要让她上学。
　　 初春，姥姥又在窗台上摆了一排玻璃瓶，那是别人吃完罐头扔了的，被姥姥捡回来，放上去。玻璃瓶装了水，里面插着紫叶李花、樱花、玉兰花，三娃看着这些鲜花，拿不开眼睛，就像双手捧着心爱之物不肯撒。她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花呢？
　　 姥姥，春天来了？城里的春天真美啊！
　　 是的，又是一个春天。姥姥的背影低下去，更加佝偻。
　　 姥姥看上去比去年还年轻，咦，比去年还白了呢！三娃故作惊讶地说，虽含混不清。
　　 小机灵，就会哄姥姥开心。姥姥裸着牙床笑着，面部的皱纹沟沟壑壑。
　　 天亮了，玻璃瓶里只有光秃秃的几根树枝，原来夜里突来的一场雨把花朵打没了。
　　 姥姥，拿走吧！我不喜欢它们了。
　　 姥姥一边偷偷抹泪，一边清理干净窗台。
　　 几天过去了，姥姥一直闷闷不乐。三娃看得心里难受，要不您种点花吧。像在老家的那种太阳花。
　　 姥姥高兴起来，对啊，还是太阳花好，掐来的花哪里就经得起风吹雨打呢，倒也不是，掐来的花枝是少了根基。三娃，你的根基在哪里呀？
　　 容我想想，姥姥。三娃故作沉思中。
　　 其实啊，人要如何活，活得快乐不快乐，全在心态。姥姥一大把年纪了，想着给我的娃娃治疗，想着我的娃娃上学，学本事，等以后带姥姥享福。
　　 好的呢。这次三娃回答得干脆利索。
　　
　　 六
　　 三娃从那以后，跟着姥姥出去。姥姥在大街上扫地，她帮着姥姥分拣出纸壳子、易拉罐、塑料瓶等等，可以卖钱的垃圾。
　　 夕阳西下，姥姥和三娃骑着三轮车，往家回。她们租住房的窗台上像老家里一样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太阳花。太阳花开一茬又一茬，陪伴着姥姥和三娃，给她们带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