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人生的风景(散文)
城市的风景,可以是天蓝草绿,风清月朗。可以是流光溢彩,霓虹闪烁。它们,在我的眼界里,根本就不能成为永恒的风景,因为没有刻录在我的脑海。每当停下车,坐下来静心回顾和乘客的故事,那些散落在城市不同的地方的风景,就一齐扑来,我就沉醉在每一道风景里。
一
沂蒙路是市中心的主干道,双向八车道。纵向路口就格外的宽。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沂蒙路和开阳路交汇处,我停车等红灯。
一个老头,牵着一个老太的手,从马路左边沿着人行横道,向右边走来。
他们穿黑白相间的格子衫,裸露的胳膊,干瘦如冬天在寒风中瑟缩的苇竿。两头的白发,像苇竿上抖动的芦花。岁月风干了他们的容姿,他们的身体枯瘦如柴。时光剥夺了他们曾经的矫健,他们的步履已经蹒跚摇晃。他们太老了。
以前读过一句话:女人年轻时可以不美丽,但老了一定要精致;男人年轻时可以不帅气,但老了一定要优雅。精致的老太和优雅的老头,才是人世间真正的尤物。他们早已经过了精致与优雅的年龄,过了成为世间尤物的年龄。他们已是耄耋之年,一路走来,漫长的岁月如千斤重担压到他们的肩上,让他们挺不起胸直不起腰,岁月是要准备送走他们了。他们走得那么慢,一个路口,长过他们走过的一生。走到一半,绿灯就亮了,南北八个车道的车,竟然没有一个人着急按喇叭,没有一辆车加油启动,更没有一声埋怨喧哗。时间好像静止了,那一刻被定格在那道人行横道上,车辆行人都那么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对手牵手蹒跚走来的老人。如电影中的慢镜头,风轻轻吹拂,不见绿树红花,只有两头飘忽的白发在一抖一抖地晃动。这道风景和这个季节有些不协调,不相称,但这风景却是出现在反季节里,那么显眼,也那么精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两句诗,不知道路人都想到了哪一句?
路上所有司机的年龄都没有这两位老人的老,大家可能都看到过十指相扣的情侣,这样的年龄还十指紧牵的老人,我是第一次见,也许大家也都是第一次见,所以,大家安静,不去打扰,用心去阅读这份难得的人间真情,用心去感受这城市最罕见最珍贵的风景。我看不出他们年轻时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年轻时的爱情。但是,他们告诉我,爱情的样子就是这样子。牵着爱人的手,一路到白头。漫漫人生路,从不言放手。
他们像这城市的两丛芦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我心上。
许多人读着“蒹葭苍苍”寻找“在水一方”的“伊人”。当现实版的诗经重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更为之动容。他们穿越日日夜夜风摇雨浇穿越悠悠长长泥泞坎坷,从几千年前的诗经里走来,他们相扶相携不离不弃,青丝走到了白发,从朝阳走到日暮,我们面前的绿灯亮了,又红了。我们等着,看着,看他们颤颤巍巍过完了整条马路,从左走到了右。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走到这个路口,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静止的车流人流,那缓缓移动的两头白发。风景不局限于季节,唯有这样的风景。
二
肿瘤医院扎在一堆小区中间。通道很窄,高峰期堵成马蜂窝。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想出来得调头。前路不通。
那日,我正在调头。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和一个皮肤黑红微胖的中年妇女,大约六十多岁,到我车跟前说要到换乘中心。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只有乡下的女人才有这样的魄力,把两个蛇皮袋子当褡裢搭在肩上,像电视里赵丽蓉老师演的小品。男人身形消瘦,两腮无肉,颧骨高突,鼻尖微微发红。他站在医院门口,看样子是已经住进医院了,出来送回家的老婆。女人站在路边,等我调好车头,急急忙忙上了车。随即,男的也打开车门坐到了后边。前面的女人弹簧一样直接跳出了车。
“你别去了!我自己去就行!”女人体态浑圆声音也浑厚响亮,农村人特有的大嗓门,一开口就惊动了周围所有的人。城里人都体面,说话都是和风细雨温文尔雅,绝不会这么失态。医院门口紧邻两个小区,一排门店,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像个街市。随着这炸雷似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齐刷刷地射到这两个人身上。女人站在车外,男人坐在车里。男人非要跟着去,女人坚决不同意。他们僵持着。最后,女人几乎是声嘶力竭:你去了不还得打车回来吗!不还得花钱吗!她完全没有“公共场所”这个概念,不知道“克制”二字,更不知道“形象”有多重要。
高八度的声音,男人妥协了,悻悻地从车里出来。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粘着老婆,走一步跟一步。我在心里鄙视着这男人没出息。路上,女人哽咽着说男人得了鼻癌治不好了。
忽然想起,离开医院时他特意走到我车门前,嘱咐我让我替他老婆买上票,说她不认得回家的路。
原来他是不放心,怕老婆走丢了才执意要跟着老婆去车站,只为了送老婆一程,只为了把老婆送到回家的客车上。
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什么哽在喉头。
其实,换乘中心坐车特别简便。进门一条通道,售票口连着候车室,一点都不复杂。就算从没出过门的人也不会买不上票坐不上车。但是,他不能亲眼看着老婆坐上回家的车,他不放心。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灯火冰凉他能承受。而老婆,一定要顺顺当当回到他们共同的家,这也许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不久之后他将离开他的亲人们,而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和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老伴。这即将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的痛,只有他体会最深吧。
想起元好问的《摸鱼儿》: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虽然男人不会对女人说一句: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但那一句格外的叮咛,已胜过千言万语。多少诗词佳句都显得那么孱弱无力,那么没有文采,那么寡味,都不如那男子的一顿唠叨,多少重复。
这是一场艰难的离别。我错怪了那个男人。
匆匆忙忙的尘世间,没有人会留意一对从乡下来的农村人,他们的生命曾经在这座城市里,如一个逗号,做短暂停留,生活的句子还很长,逗号管不了以后。那些看过他们争吵的人,转过身就会把这一幕忘掉,因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确切地说构不成故事,只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一句话就可以结束的故事算不上曲折,除了让人感到沉重,没有好的结尾。他们只是在这座城市稍微停留,暂时停留,终究要回到他们的故土。
莺儿燕子俱黄土。他们也不离外。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两只大雁,飞过城市上空,留一段长长的感叹。然后,雁过无痕。
现在,肿瘤医院早已搬迁,那条狭窄的巷子里,再也不会上演男人女人为几块钱的车费争执的那一幕了。可是我仍然不能忘记,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那声悲怆的吼叫。我更忘不了那个男人让我给他老婆买上车票的叮嘱――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世间真情,无关风月!
三
二胡声响起来了,依旧在那个老地方——市医院西门口一块狭小的地盘。它来自一个女性。从她笔直的坐姿,红烈的衣衫,乌黑及腰的长发,我断定她是像花一样的年纪。她在这里拉了好几年的二胡。她常年戴着一副大墨镜,看不见她的面孔,从那婉转凄凉的琴声里,我能感觉到墨镜下面应该是一张略带忧伤的清秀的脸。她的眼珠或许已经失去光泽,或者已经呆滞,但她是用二胡说话的,用二胡观察世界的,眼珠已经被保护在墨镜的玻璃片后面了。
她常常坐在西门口一棵树的阴影里。她的二胡不知道从早上几点开始,只要响起来,几乎不停歇。因为不管我什么时候经过医院,熙熙攘攘的人流,城市里各种各样的嘈杂,我总是很远就能听到她的二胡声。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想停下奔波的脚步,在她面前停留一会,像许许多多在医院门口来来回回的人们一样,她的二胡好像有种魔力,听到的人,无不放慢脚步,惊奇惊叹,这么年轻的姑娘,这样一个戴墨镜的姑娘,会把二胡拉得如此娴熟。那些曲子经过她的手,从二胡里流淌出来,有时如珍珠滴落玉盘,有时如急雨叩击窗棂。有时如山泉嬉戏,有时婉转低迴。更多的时候,是哀怨忧伤,沉郁苍凉。像在诉说又像无语凝噎。
那些匆匆忙忙经过的人,只要一脚踏进她的二胡里,便再也不慌张不急燥,不忧也不惧,他们或停留或观望或凝神――他们都在她的二胡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也想停下来。不知道我停下来能干什么,她看不到我,但是,能在她面前小驻一会儿好像也是对自己的一点安慰,对她的一点安慰。我的确想从她的二胡声调里找到我,我始终没有找到自己,多么失落!
她的身边常年坐着一个同样戴墨镜的老者。老者面前是一个大的茶缸。许多的人都会弯下腰放一点钱进去,那决不是同情,是因为音乐。
她绝不是这个城市的乞讨者。
我拿什么来比喻她呢?我不想也那么称呼她姑娘,姑娘,好像一个没有色彩的中性词,我不喜欢。哦,她是这里的一朵红莲。安静高雅地盛开在这个城市一棵树的阴影里,阴影下流淌着秋水一样的怅然,秋水一样的情思,秋水一样的纯净。
后来,那个拉二胡的姑娘再也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的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几年,她或许拉过《二泉映月》,但我只记住了一首《赛马》。当那激昂热烈奔放的曲调如山洪淋漓倾泻,我一下想到了贝多芬的《命运》――那首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这两首不同国度不同乐器演奏的曲子,或许都有一种向上的澎湃激昂的力量,才使我把它们联系到一起。当然,她不是贝多芬。
她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风景。
她是一朵婷婷的红莲花,她开得很美,只是她不能欣赏自己这朵花。
时间会漂白记忆,物换星移,风景也会随心境而改变,但那几帧图片,被定格在他们固定的位置,挥之不去,成为我心中,也成为这个城市,永不褪色的风景。
我觉得,像他们的人生,尽管境况各不相同,但都是风景,是人生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