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天下的不幸有多痛(散文)
我所遇见的不幸孩子,可能是天下之不幸的几百万分之一;我所遇见的母亲之痛,可能要比从她们身上割掉一块肉还要痛。想想那些孩子,看看那些母亲,我只能无力地呼喊——但愿天下少不幸,但愿母亲不再痛。
一
那年某日,我把孩子送到学校正往回赶。远远地看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皮肤白皙,一头浓密的天然卷发,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红唇皓齿,令人喜欢。他穿一套款式新潮的黑色灯芯绒衣服,半绻着身子趴在路边,摘着带露珠的草叶往嘴里送。我没在意,以为这是孩子天性,吃着玩。我喊两声让他赶快去学校便离开了。
第二日,我照样送孩子,回来时,在一个拐弯处又见那个小男孩,他蜷缩在墙根处。这次他不是往嘴里送草叶,而是土块。我赶快高声制止。他不听,继续往嘴里塞土块。我加快脚步来到跟前,打掉了他手中的土块,我要他吐掉口中土,可他行为怪异,摇头晃脑不配合。此时,一股臭气直冲我的鼻腔。我一看,有屎尿洇出他的裤外。这下,我蒙了,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怎么……
一名老奶奶走来,她大汗淋漓:你这小家伙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妈妈好找啊……显然,这名老奶奶是来寻人的。我问老奶奶是孩子什么人。她告诉我是邻居。我指了指小男孩,本想问小男孩怎么回事,可话到嘴边我却说,这孩子长得蛮好的。老奶奶苦笑着告诉我,他呀,看上去蛮好的,这里有问题。老奶奶指了指自己的脑门继续说着,八岁了,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懂穿衣,不懂屎尿……反正什么也不懂,但腿脚飞快,一不留神他就往外溜,苦了他娘啊!老奶奶说完,“唉”一声叹了一口气。我问没去医院看看吗。老奶奶说,去了,孩子的妈妈背着他,上海、北京、广州、深圳,哪里都去了,不管用,说什么是染色体异常造成的,没长脑细胞,治不好,现在他家欠了一屁股的债,家里人已经反对治疗了,可孩子母亲还是一趟趟往大医院跑。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难过,望着孩子喃喃地说着,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没长脑子呢?可惜了,可惜了!
校园里书声琅琅,草坪上花儿艳艳,可我的心像拧了一把的疼。
我家房后有一方水塘,某天,我在三楼阳台上晾晒衣服,听到水里有声音传来。我伸头一看,呀,吓一跳,是个人,那水已没胸脯,只露出个头,两只手偶尔拍打一下水面,溅起水花。我心跳加快,两腿发软,拼了命喊他上来,无反应。我慌忙跑下楼,找来长竹篙叫上隔壁胖嫂一起去救人。
我到水边一看,原来是上次在校外遇见的那个小男孩。我把长竹篙伸过去,他根本不抓,不管我怎么叫唤,他眼睛一动不动对着一处看,像个没事人。我心急如焚,只好把竹篙扔了,脱了鞋子踩进水里。我没想到刚下水,他却往深处走去,我的心跟着往水里扯。胖嫂见状,叫我先稳住,她去叫人。
我僵在水中,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地盯住小男孩,似乎眼睛可以系住他的手脚。
大概一刻钟左右,跑来一女的,像疯了一样。估计是小男孩的妈妈。她几乎是哭着说:崽啊,你咋跑这里来了?让我好找啊,怪妈妈,怪妈妈……女的一边自责着,一边跳进了水里。小男孩看见有人靠近,慌乱着拍打着水,眼看就要被浪花卷走。孩子妈妈几乎是不要命地扑过去。我见状,慌忙递过去竹篙,辅助他们上岸。
已是晚秋时节,气候不暖和了。母子俩全身湿透,往下滴着水,牙齿咯咯响。早有好心人拿来了衣服和毛毯。这位母亲顾不上给自己换一身干衣服,而是快速地把孩子湿衣服脱掉,用毛毯一裹,抱着就往医院的方向奔去。
秋阳灿烂,塘岸边浓烈地开着小野花,但大家的心像被秋霜打了,相视无语,庄严静默地目送着这对母子远去。一阵秋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不知是不是在为这对母子唱一首祈祷的歌。
小男孩多么不幸,这样的不幸,不是我们的仁慈可以帮助他摆脱的,也许,这样的不幸对于他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却是以不幸的鼓槌敲击着我们的心,我们无奈,除了把同情心送给他,我们还能怎样?那个母亲,还能够为自己的孩子跃入水中,或许,这样的瞬间,她的痛变成了一个母亲的安慰,毕竟她能够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但更多的时候,她只能唉声叹气,只能无能为力,只能惶惑无措。有时候,痛着是一种有知觉的现象,一旦痛也没有了,我们还能体验到不痛的幸福吗?于是,我想到了我们在幸福中的麻木,的确,我们平常没有痛,感觉不痛多么无聊,其实,想想这母亲的痛,我们真的好无语啊。
不幸,不是孩子的错。有多少人能够充分理解这一点呢。
二
反常的现象太多。
我孩子在校的板凳松动,我带了工具去修理。一对母女进来了。这位母亲个子不高,长得黑瘦,一双深陷的眼睛藏着疲惫,一头枯黄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发白的衬衫,肩膀上有压痕,裤脚与鞋上沾满了混泥土。一看就知刚干体力活回来。而这位女儿的打扮却有点古怪了。大夏天的,虽穿了一套时尚的全棉裙子,却不合时宜地套一件长外套,头和脸严严实实地裹着围巾,还戴一个大口罩。这位母亲看有人在教室,非常有礼貌地冲我点点头。我停下手中的活,微笑着也点了点头。她们找个位子坐下。母亲帮女儿取下了口罩。我发现小女孩出奇地胖,圆圆的脸蛋像个熟透的大南瓜,那些肉企图挤走眼睛、鼻子和嘴巴,上面还大大小小地长着红色的、紫色的斑点。这着实让我有点吃惊。小女孩仰起脑袋看看我,歪歪头,笑了,从小嘴里露出如玉般的小牙齿。这下,让我反而不好意思了,我只好对着小女孩也笑了笑。
这位母亲从布袋里掏出四五个碗罐,碗罐里装着米饭、蔬菜、肉汤、水果。我一看就知不是食堂的饭食。便问怎么不去食堂用餐?我又补充一句:食堂用餐是政府免费提供的,而且饭食还可以,有三菜一汤。这位母亲苦笑着告诉我,孩子病了,红斑狼疮,要忌口。我一听红斑狼疮四个字,心像被针扎了一般疼。对于红斑狼疮这个病我是熟悉的。几年前,我的小姨因心肌炎,住进了南京某家大医院。当时是我在照顾着小姨。同病房里住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得的就是红斑狼疮。据医生说,红斑狼疮目前在医学上还无法根治,靠激素维持生命。我在医院的那五十多天里,小姑娘病危十多次,每次都是半夜发病。小姑娘的母亲整夜整夜地坐在床边守着,生怕自己的一个打盹就丢了女儿的生命。
我想到这里,回望着这对母女,小心翼翼地问她们哪里人。这位母亲回答说是周家村人。
周家村我是知道的,离这里有六七里路,全是羊肠小道,骑不了车,全程要步行,中间还横着一条“禾河”,来回要摆渡。
“你每天要跑三个来回?”我不敢相信地问着。
“是的,她今年已是第三次发病了,上周刚从北京瞧病回来,医生说,要注意忌口,我不敢让她在学校食堂吃饭。”
“上学这些路程她自己能走完吗?”我担心着问。
“走不了,刚从医院回来,没体力,每走一段路就要背一程。”
听到这里,我有点想哭,忍不住心疼这位母亲。这个孩子虽上一年级,因吃激素药物造成发胖,看上去身子已是这位母亲的两倍,少说也有百八十斤啊!
母亲今年跑了三次北京,错过了播种季节,现在在工地上挑泥沙,一天下来也可挣六七十块钱。这位母亲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还是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无奈与疲倦,但也看见了一位母亲的坚强与执着。
小女孩没吃几口饭,就放下勺子表示不想吃了。“吃哩,女,再吃点。”这位干瘦、疲倦的母亲劝说着,可小女孩还是不吃,说没味道。她只好拿起勺子喂给女儿吃。可小女孩使起了性子,连放珠炮似的说,不吃,不吃,就不吃,我想吃食堂里的炸鸡腿。这位母亲动了动嘴,本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扭到一边偷偷地抹了一把泪,接着哄着孩子吃饭。
其他孩子从食堂用完餐,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红斑狼疮女孩不明白成年人的痛,很快跟小朋友一起说笑着,打闹着,快乐着她的快乐。我回过头,对着母亲安慰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家孩子多活泼呀。这位母亲没有答话,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砸锅卖铁也要给她看病啊。她的眼睛蓄满着爱的光辉,落在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从窗外探着头,朝我们顽皮地笑。这位母亲也笑了笑。看得出,这位母亲啊,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她在尽量把自己的泪与痛摁回去,摁到心底。其实,这样的不幸,岂是砸锅卖铁得来的金钱可以解决的?再多的金钱在不幸面前都无能为力啊。此时的我,希望死神永远迟到,哪怕让这位母亲就这样痛着,至少这个痛在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母亲,我只能对着她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多么苍白!但苍白总比一点颜色也看不见的好。
我也理解那个患病的孩子,她能够获得当下的一点点欢乐,已经不错了,还有多少时日的人生,真不希望她清楚。而清楚的人是母亲,母亲在度日如年,还要把欢乐送给孩子。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分娩的时候的痛,一阵子,可这个痛是幸福的痛,如今痛在延续,痛彻心扉,人们只能用同情来抚摸她的痛。但愿有一天,没有征兆地突然好起来。无奈的我,常常这样天真地想着。
三
还有更离奇的事在我身边发生。
白鸽比我大五岁,我们小时候同住一个村庄。农闲时她总喜欢叫上我一起去山上捡蘑菇或砍柴。我年纪尚小,做什么事都是她帮我,像我长辈,我亲切地叫她白姨。
白姨二十岁那年出嫁了,次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两天了,还不见大胖小子睁开眼睛,白姨忍不住扒开眼皮看一下。天呐,全是眼白,眼珠子呢?白姨仔细查看,还是不见。慌忙抱去医院。医生说天生畸形,没长眼珠子。白姨当场晕倒在医院。
有好心人劝说,孩子刚出生两天,什么事也不懂,留着是累赘,干脆扔了或送人。白姨什么也不说,含着泪抱回了瞎儿子。
明明知道,现代医学再先进,也不会替孩子再长出眼睛来。但白姨还是带着他,上北京,去上海。走南闯北,只要听到哪里有什么好大夫,准保抱着瞎儿赶过去。这些年,她心头一直燃着不灭的希望。
村里有老人传出了话,说白姨盖房的这块地基以前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个孤儿。这个孤儿是瞎子,以讨饭为生,在一个风雪天饿死在村外,怕是投胎要债了……大家传的有鼻子有眼,有人提出建议去庙里问一下“仙姑”。都说女人在爱情中智商为零,这个“爱情”也包括了母爱。白姨本是七零后新一代的女性,读过书,有文化,以前她母亲烧香拜佛她还笑话她母亲迂腐呢。这回,白姨亳不犹豫地去了庙里,并信了“仙姑”的话。她的家里因为瞎儿看病,早就债台高筑,可她东拼西借,凑了几万块,按“仙姑”说法在村西盖了一座小阁楼,作为大家传说中的那孤瞎儿的住所。里面设有香案,香案上摆着香炉、烛台和牌位,供奉着糕点和四季鲜果。白姨每天鸡鸣时刻,便起床梳洗,来到小阁楼,点香、跪拜、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每天黄昏时刻,这样的事情白姨还要再做一次。365天,天天如此,仿佛什么难解的“课题”,在这里慢慢地可以得到解决。
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香火早已把横柱和墙壁熏得黝黑,仿佛陈年古迹,即使不点香也飘满香味。可白姨的儿子依然没有长出眼珠子,但长了个子,长了脾气,变得暴怒无常。白姨把饭送到他手上,他会突然举起碗猛地砸向对面的墙壁。他听着甜美的音乐,会突然暴吼,狠命捶打自己的胸脯,白姨会扑过去抱住,忍住哭声说,咱们好好活,咱们好好活,妈妈会一辈子养着你,守着你……
我有时气不过,想走上前去,掀掉阁楼上的供品,但我想到我们平时大力号召普及科学知识,破除那些可笑的迷信,但一个病痛,让科学也失去了能力的话,这位母亲走向科学的反面,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是的,这位母亲需要这样的迷信来麻木自己,安慰自己,在她眼里,这是希望的光,一旦掀翻那桌子上的供品,这位母亲会大痛,会绝望的。我不忍心在痛上加上一个痛了。
四
前一段时间,小女儿学校第一次月考,出成绩了,当天晚上八点有家长在班级群里发来信息,问他家孩子是否在某同学家。群里都回复说不在。半夜十点,家长再次发来信息询问,大家还是回复说不在。家长急疯了,连夜骑着电动车找遍全市区。半个月过去了,孩子还是没有音讯,我们可想而知家长的心情是何等的焦虑与痛苦。
因为这件事情,我也陷入了痛苦与沉思。就以对待孩子来说,残疾或智障的孩子在母亲的眼中都是那么值得爱怜,值得珍惜,我们自己对待正常健康的孩子则是那么严苛,为了某种目的和欲望,则常常不喜欢也不满足,我们是否换一种方式去爱自己的孩子呢?我也很想对这位离家出走的孩子说,不管考好考坏,回家吃饭。哪怕大人批评几句,或是打几下,那都是真挚母爱的表现。你始终要记住,父母永远是强烈地爱着你。没有什么爱比母爱更无私,更真挚,更强烈,爱是永远胜过道德的东西啊。
前段时间,有朋友传来消息,说那个红斑狼疮女孩去了天国。听到这个消息,虽然外面阳光明媚,但我怎么觉得这天咋就这么昏暗呢!我无法想像这位母亲的心是怎样地滴血?她的心该是怎样的痛啊!
我突然觉得,人类的生命在面对病痛与不幸时,是多么的卑微与渺小。让我们记住苦难与不幸,甚至记住死亡吧。只有这样才懂得健康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情。让我们多一份同情,多一份关爱,多一份包容与感恩吧!
几组镜头,总在我的眼前晃悠,我想到那句“痛并快乐”的话,能够从痛中走出来,追求快乐,当然是最值得欣赏,也是乐事,但她们的痛,已经深入骨髓,痛始终左右着她们的生活和未来,真希望这激励的话也适用她们,享受快乐的生活啊!
那么多的母亲之痛,提醒着我们,珍惜我们无痛的时光吧,不要给孩子,给母亲再人为地添加痛了。
湘莉老师的文章总有大爱,情感真挚感人!拜读学习!问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