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一颗土豆的旅行(征稿·散文)
一颗土豆在冬天的时候,很有仪式感,它要经过一双手平稳着陆在一只木头箱子,或者壁橱里。土豆和一座村庄,几代代人息息相关,不离不弃。一颗土豆,从降生那一刻起,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不仅仅是喂养一个人的粮食,也是一家人的,一村人的,整个城市的粮食。土豆呢?一直是谦卑地活着,从一枚幼芽开始,再次经过一双有温度的手抚摸,庇护,小心翼翼的进入泥土,住在一垄地内。等一场风,盼一场雨。阳光照射,露珠滋润。星辰造访,月色簇拥。有一天,鸡叫一遍,土豆芽苞努力一下,它要拱出覆盖在身体里的土,见一见这个世界。鸡叫三遍,土豆终于冲破层层阻力,接受到人间的第一缕曙光。土豆激动得泪流满面,能见到太阳,以及大地上来来去去的人事物,见到一个村子的荣辱兴衰,浓浓的烟火气息,与草木繁花,牛马羊,蓝天白云朝夕相处,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熟悉的一颗土豆,它是住在村庄,住在父辈的手掌心。青草刚露头,窖里储存的大白菜青萝卜,成了主打菜系。土豆必不可少,炒白菜,搁点土豆丝,调味。炖萝卜块,放些土豆瓣增添香气。大瓦缸腌渍的酸菜篓子,剁馅,加一部分土豆丝,一方咸猪肉包菜饼子,贴锅边蒸,菜饼子全是锅巴,吃一口脆香。
土豆在那个年代,救过无数人的命,土豆在一个普通人家中,它就是我们的难兄难弟,北风一刮,邻家二棍子就跳进地窖,一个一个把土豆请出来,晒晒日头,处理掉身上的芽儿。这些土豆是二棍子最好的菜,他不是不想去集口挠块五花肉回来吃,兜里比脸都干净,他吃不起,只有吃土豆。二棍子的爹,又懒又馋,靠给人打点零工,挣钱养家。干活还耍滑,动不动就脚底抹油——溜了。二棍子娘左眼玻璃花,看东西模糊,右眼好用,也不勤快,拿村里人的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日子过得紧吧,手里有十块钱,这一宿睡不着,非找地儿花了痛快。轮到二棍子,也是那个味,不爱干活,几亩地种是种,大田的草快有玉米棵高,他爹喜欢搬一把木椅,坐在院里杏树下。对着二棍子睡觉那屋喊,“二棍,起来拔草。懒死了,看谁家闺女嫁给你!”二棍子老半天不吱声,被喊急眼了,坐起身回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脸说我,打光棍就怨你!”咕咚又躺下了。二棍子他爹被怼的哑口无言,又转移话题朝厨房攮了一句,“老婆,今中午吃啥?”他老婆在一只铝盆里洗土豆,没好气地说,“吃你个头!吃吃吃,我想炖肉,你爷俩子弄来了吗?一路货色,嫁给你,倒八辈子霉!”二棍子他爹就嗤嗤笑,还悠哉悠哉拍着自己的屁股,拍得啪啪啪响,隔着一堵墙,我们一听二棍子他娘的数落声,就清楚,那一顿他家准吃土豆汤,土豆丸子,稍好一些是土豆卷饼。
二棍子有时站在门口柳树底,右手抠着眼屎,左手捏着一颗煮熟的土豆,我和弟弟拿着的是黄白面馒头,就煎带鱼,他馋得一个劲咽口水,要用土豆和我俩换煎带鱼,我说,才不稀罕土豆,我家有的是。二棍子说,“我娶媳妇,你们别来!那天有汽水,有油丸子,有猪肉,还有好多菜呢。”弟弟不屑一顾,“二棍子,你是做梦娶媳妇吧?唬谁呢?我不信。”二棍子被弟弟的话激怒了,他一把夺过弟弟手里的两块带鱼,弟弟呜呜哭,二棍子说,“不许哭,不许告诉你爸妈,不然,我揍你!”弟弟被二棍子那一大坨背影吓住了,我们回家跟母亲说了,母亲说,“以后,少招惹二棍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记住没?”我不服气,“凭什么啊?又不是咱的错,那么大一个人抢我们的带鱼吃,还有理了?活该他讨不到老婆!”母亲急忙捂住我的嘴,“别瞎咧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墙之隔住着,得罪不起。鸡鸭鹅猪,弄死了咋办?”我就想起那阵子,村里确是发生几件事儿,村东头的马老六家,一只奶羊拴在自家坡地的苹果树下,被毒死了。村里梁家小卖店的看门狗,有天夜里也莫名死了。村治保主任调查好几天没个结果,最后不了了之。大伙是怀疑二棍子所为,苦于没证据,不能乱猜。
那天,母亲端着满满一盘子煎带鱼,三个玉米面白面掺和蒸的大馒头,去了二棍子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做,一颗土豆引发的故事,却让我刻骨铭心。
二棍子对我家,倒是可以,他爹娘也行。他家收庄稼,我爹赶牛车给拉回来,土豆种,也是在我家取。太阳出来照好人,也找坏人。再不济的人,再不济的日子,也能吃一顿肉馅的饺子。二棍子家包饺子,杀年猪,我父母都被请去,我们一家全去。
二棍子捡出地窖里的土豆,一颗一颗摆在墙头上,晒太阳。春天吗,他娘又煲土豆汤,黄面饼子。一天三顿吃土豆汤,就着饼子。吃得二棍子老放屁,打饱嗝都是土豆味。他娘懒,不爱厨房的事。土豆汤最方便实惠,所以,能喝三季,春夏冬都喝土豆汤。秋天丰腴起来,二棍子他娘春天买了十几只芦花鸡,长大了,公鸡就宰了,炖榛蘑,粉条吃。土豆可以歇一歇了,二棍子家杀鸡,烟囱一大早就冒烟,炊烟缭绕的,恨不得用大喇叭喊一喊,让全村的人知道,他家吃鸡肉了,谁说他父子懒,懒也吃鸡肉。二棍子家吃了鸡肉,会盛一碗码着墙头,递给我母亲,没啥好肉,几块鸡胸肉,一些蘑菇粉条子。母亲不接不好,接了也不空碗,换碗时,给点鱼,炒鸡蛋。
我家也是土豆宴,但母亲变着戏法吃。土豆丝,土豆块,土豆泥包饭,土豆饼,炸土豆油丸子,包饺子土豆是少不了的食料,在我们家土豆是一顿饭的灵魂。土豆吃多了,当然和二棍子一样,打得饱嗝也是土豆味。吃土豆,栽土豆,管理土豆,起土豆。从春雨贵如油,到黄梅时节家家雨。土豆在父亲母亲的侍弄下,一步一步,很细节地进入成熟期。土豆花,粉白色的,花开季节招蜂引蝶,土豆园里煞是热闹,赶大集似的。蝴蝶来了,走了。蜜蜂去了,来了。还有蚂蚁盘卧此地,蜥蜴和青蛙也长期陪伴土豆。父亲给土豆掐去多余的花蕊与枝杈,捉地下的疥虫,一种专门嗑掉土豆和枝干的虫子,不单糟蹋土豆,其他农作物也饱受其害。父亲通常会买一种农药,拌在土里,找准疥虫所在位置,放进去,疥虫就被消灭。在村庄,父辈们待土豆,亲如手足。父辈清楚,土豆是一家人的命根子,土豆与玉米并驾齐驱,同样重要。起土豆时,父亲拒绝用镢头挖,唯恐刨碎了土豆。用手抠,跪着一点一点向前挪移。抠出来的土豆,毫发未损,在太阳下晾干,一颗一颗盛在竹筐里,挑到堂屋,放在地上继续晾。新下来的土豆,面,软。母亲一定做一顿土豆汤,南瓜嫩芽,葱花,香菜佐料,煲得土豆丝汤,鲜,嫩,清淡,就着发面饼子,撑破肚皮。生活条件好了,土豆依旧是饭桌上的一个特色,即使满桌珍馐,母亲也每顿烀几个土豆,在院坝拔几棵大葱,一口土豆,一口大葱,真的过瘾。
说起来,二棍子后来也是借了土豆的光,脱贫致富,返修了五间亮堂堂的大瓦房,娶了邻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带来个小丫头,过了门后,给二棍子生了个儿子。把二棍子乐得,走路属蟹子,横着走,整天哼着小曲,乐颠颠的。二棍子也是遇上富民政策,和新来的村长刘欣的督促,带领。租了村里三十亩荒地,春天栽土豆,土豆收了,种各种青菜,发了。我在县城读高中那年,二棍子还成了乡镇发家致富标兵呢,被村里人成为“土豆王”。
一颗土豆,活着的意义非凡,尽管它匍匐在地,卑微得行走。不炫耀,不张扬,无论风雨,无论贫穷。土豆该发芽时发芽,该吐叶时吐叶,该灌浆时灌浆。不耽延,不拖沓,不娇纵,不左不右,不东不西,不卑不亢。这是土豆的品行,骨头。在某种场合,土豆甚至比人来得自尊,高贵。土豆不会趋炎附势,不会向黑暗妥协。不会阴奉阳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弯弯绕,也不存在花花肠子。刚正不阿,活得通透,干净,纯粹。
土豆生长在乡村,人把土豆贩运到城市。不是土豆想出去走走,村庄的气候最宜人,适合土豆繁衍生息。土豆的故乡就在村子里,人却想方设法,让土豆迈出村子的门槛,走过那座木桥、水泥桥,抑或石头桥,上了一辆马车、牛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小货车等等。级别高一点是轿车后备箱,进了城后,命运坎坷的土豆,将几易其主,被摆在柜台兜售,装在纸壳箱里挨宰。大的商场,超市住几天。有时就那么几十秒,被人选走。一条鱼一只鸡似的在人的手上荡秋千,削皮,刀功,油锅走一番,直至进入一个人,无数人的胃,这是一颗土豆的宿命。
一颗土豆实际上比人走得远,最初土豆叫马铃薯,原产南美洲的秘鲁和玻利维亚等地,1570年被西班牙人首先带回本国和葡萄牙种植,传入意大利和欧洲各地,又辗转到我国。土豆的前世今生,比一条河源远流长。
我尊重一颗土豆,是从中学开始的。小时候我讨厌过土豆,它几乎占据了我家饭桌的全部江山。经济条件好了,我渐渐懂得,一颗土豆的恩情,如果没有这颗不起眼的土豆,有多少人被饥饿带走,长眠地下了?父亲深爱土豆,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祖先,没有哪个不爱土豆。大鱼大肉司空见惯了,我的父亲母亲,春夏秋冬的饭桌上,土豆涛声依旧,稳坐桌子一端。我也养成一个习惯,家里必备一些土豆,烹煎炸炒煮都可以,哪一顿没有土豆,整场饭局也失色。
回乡下探望父母,一进门,橱柜上雷打不动,泊着一铁捞子烀土豆红薯,我衣服也不换,捏起土豆,跑到菜园,拔起大葱,土豆也不剥皮,咔嚓咔嚓嚼起来,那一股子土豆,大葱的清香,唯有村庄才有,一辈子也忘不了。
当年那个二棍子,“土豆王”现在村里扣了九座大棚,有蓝莓,有酸枣,有草莓和葡萄,他搞立体化生产,树下栽土豆,西红柿,枸杞子等套种。我经常到二棍子大棚里走走,去年,市作协要会员下乡采风,写一篇乡村发展的非虚构稿子,我写了二棍子,一万字,在市里还获了个二等奖。对了,二棍子的大名叫:李书生。他爹没念几天书,就奔着儿子读大学,起了这么个很雅致的名字。现在,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对李书生可是刮目相看了!
他呲着一口被烟熏发黄的牙,对我说,“别喊我叔,还是像以前叫我二棍子,嘿嘿,小名好养活,也亲切。”
我说,那就叫你“土豆王”,李书生意味深长的环视了一下村子,叹口气说,“往事不堪回首,不过,咱们都该感谢的是土豆!”
土豆,土豆。
“一颗土豆,活着的意义非凡,尽管它匍匐在地,卑微得行走。不炫耀,不张扬,无论风雨,无论贫穷。土豆该发芽时发芽,该吐叶时吐叶,该灌浆时灌浆。不耽延,不拖沓,不娇纵,不左不右,不东不西,不卑不亢。这是土豆的品行,骨头。在某种场合,土豆甚至比人来得自尊,高贵。土豆不会趋炎附势,不会向黑暗妥协。不会阴奉阳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弯弯绕,也不存在花花肠子。刚正不阿,活得通透,干净,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