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荷骨(散文)
荷有骨。不必借助X光显影,经秋可显风骨。
不经秋风沥其浮华,不受秋霜凋其锦翠,我们难见荷之风骨。
阅览古今“残荷”诗,独爱这两句:荷残风骨在,竹老气节存。
一
秋风几缕,掠过池塘,荷就凋了。荷箭摧折,再也不能经得起一只蜻蜓踏足的重量;荷叶变褐,缱绻萎缩,似难经住秋意的问候;一点娇媚几点嫣红,被秋色收归了去,徒留一池零枝斜竿。荷,完全失去了取悦人们的颜色了。如果以这样的“悲荷”审美视觉去描写,我们将陷入一种凄惶悲悯的情感藩篱,哪敢提“观赏”秋后之荷。
我的一位画家朋友,他叫“启荣”,好几年未见他赠我作品,突然电话说为我画一幅,问我画什么,我略思答曰——残荷。我知道,他向来以画鼎盛正荣的花卉为主,他自己也说这样的题材,与自己的取名有关。他感到愕然。第二日说,想结伴去看残荷。他说,取材“残荷”,旨趣高雅,要画出荷之骨。有人绘画求工,他作画画骨,骨为荷之魂,岂是画得出?听说过“画龙画虎难画骨”的说法,取法乎上,我不能扫兴,愿陪一往。
启荣先生也知崮山荷出名。我说,并非荷出名,而是无名才有那么多人前往,都想给那池荷一个雅名。他笑了。池塘东北角一亭叫“无名亭”,当然,荷也是无名之荷了。十几年了,大家给这池荷起了名字叫“无名荷”,荷也的确无争其名,褒贬无语,静待池塘,任人评说。启荣先生说,唯此处的荷有骨。荷连所居之处都无名,灼灼而开,硕硕临风,唯有骨者可如是。我赞同他的心得。
二
夏的痕迹也难寻了,依岸的垂柳,涂上了黄晕,给荷塘镶上了秋的花边,与满池的残荷悄然般配。一行枫树,已经点燃了热情,是想唤起池荷的第二春夏?怎么可能!枫树的红点燃的是秋风,秋风点燃不了池荷,我们不能把目光送给枫树了。十几亩方圆的池塘的四围,汉白玉栏杆被秋日晃得格外惨白,所有的色彩,莫不是为了残荷的色调?是的,没有了荷灼灼夺人眼目之姿,娇娆之态,那些风景的存在,还有什么心思独自娇艳呢。我突然看出了端倪。四周的景物,莫非是因为残荷有了风骨而模仿之?不忍残荷生出孤独的美感和凄清的况味,而一律地要在秋色里呈现出自己的风骨吧?
如果怀着婉约的心境去观残荷,一定要带着李清照或者纳兰性德的词集,一句“凄凄切切”开头,便是挽歌哀唱,连浅唱低吟都不能释怀。池塘里,完全是一幅惨落的表情,当初田田的荷叶,突然就收了绿色,枯萎成黄褐色,七零八落,无精打采地挂在歪斜的荷箭上,似离犹恋的样子,以枯萎的姿势面对秋色,倒卧在池塘,不由得让人心生哀婉。当初的骄傲,曾经的桀骜,炎夏的奔放,转瞬成为历史,历史的进程就是这么快捷,快捷得让人没有了一个适应的空隙。
你还会以为她会骄傲一世?启荣让我不要多愁善感了。是啊,有过一夏的繁荣纵意,也知前程里有一个秋,但努力盛开,只为一夏,已经满足了。我们曾经把那么美好的词汇都倾泻到她的花叶之上,她博取了我们的由衷赞美,索取了那么多的夸奖,多么妖冶,多么灿烂。戛然而止,悄然去掉浮华,妖冶之后,又悄然退场,绝不贪恋。这不是荷最可称赞的品质?留下的是风骨,绝不是一池哀歌。
能在寒冬里傲雪独放的是梅花,故有“一任群芳妒”的美誉,我觉得,任凭群芳妒的还有妖娆一夏的荷,因为她不遗余力地盛开,不存半枝花容于叶下,以一杆荷箭倾力挺起一朵荷花,唯恐赏荷人看不见。她是无意跋扈的,自知已经埋下一个伏笔,甚至她也懂得,盛极必衰的道理,曾经的盛开,已经使尽了所有的气力,之后必然是低迷和惨落。这样大起大落的境界,唯荷可承受得了。我向来对太过妖艳而盛大的花情保持着警惕,甚至不愿做不祥的思考,所以,我总偏爱那些山间阡陌上的小花野花,家中也喜欢养一些不开花的绿植,虽不能享受欣赏花朵盛开的喜悦,但没有那种一旦凋零的担心和怅惘,不要张扬,才经得起时光,这是我的经验,我觉得做一个人,该取这种状态为最好。但我的想法显然排斥着荷花,是我没有读懂她,能够适应甚至安然于起落的陡然,是多么可贵的品质啊,这是荷所独有的风骨,心存风骨,灼放与凋零,视若平常,起落不惊,淡然接受,唯荷得此修炼,才成一池风景,一身骨气。
三
最知凋零意还属水中荷。秋风来袭,秋霜来残,荷一步步地在冷风中受伤了,不再荷叶擎珠,不再翩舞荷裙,红颜消退,凄冷伤身,她的绿一点一点地消融,变得形销骨立。我看到无名亭的上联写着“临风形枯香陨叶不落”句,恍然大悟,原来世上植物,山野有菊花抱枝,水域有荷叶摇旗。残景之中显风骨。一幅联起笔从枯败之象写起,实属罕见,也许这就是“无名”的出处吧。将残荷之态呈于上联,下联才轮到写荷之荣茂,一读,便知拟联人是以此作衬托,落笔奇崛,倾情残荷,我钦佩他的赏荷意趣。荷宁静地等待着秋霜的降临,把自己雕刻成一杆褐色的旗,再造一道别致而耐人寻味的风景。残荷啊,你应该有着不死的魂魄,不然,何以呈现出一片不屈的鬼魅之象。历经风霜,秋雨,不断蹂躏,荷看似寥落了,收起了她的荷裙,但她此时包裹着的是铮铮的骨,她把自己坚硬的骨骼呈现给我们,我相信,这些骨骼里通着敏感的神经,还有着一脉一脉的血液在流动,残荷,远比一朵盛开的荷花更有韵致,更有深度。盛开时的娇媚与跋扈,原来是在为此时的凝练而准备,所以我们才看到了荷的风骨和气质。面对一池残荷,我觉得是一群一群的人站在那里,他们是历经坎坷,繁华消尽,风骨独立,依然不失风范。如果人活成如此模样,一定是坎坷的故事造就的,最有味的人生,一定是既有叱咤风云的青春岁月,又有除去浮华裸露沧桑风骨的沉淀时刻,如此,人生才是完美完整的,才是最有分量的。
画家启荣,仿佛是我的精神知音,他选择来观察表现残荷,不完全因为他已经是耄耋老人,想找到一种慰藉,而是一种要借此展现他凌厉画风,写真他苍劲而不羁的灵魂。如果一个画家,只是钟情于画盛开的荷,而不屑于残荷,他的内心一定是缺少坚韧精神的,即使画风里不乏风骨,风骨也是少了硬度的,精神世界一定不会饱满丰腴,不管他笔下的荷如何占尽夏荣,尽展风姿,析出奇香,也都是少了风骨的。当然,荣茂之姿,奇香之韵,如果是为了一段风骨的养成,那更值得我们为之喝彩。最有深度的审美,一定不会错过残荷凋零时,就像我们的眼光常常被岁月风化的丑石吸引,因为我们从中可以读到太多的东西,其中就包含着不易看出的风骨。人生的时光,如果仅有灿烂时刻,很耀眼,很丰满,而少了沉淀后的风骨,便显得寡味而单薄了。
如果时光只停顿在夏日,荷无忧无虑地开,不知秋风秋雨为何物,我觉得这座池塘就没有了节奏,至少无法唤出我们怜荷惜香叹凋枯的悲悯情怀。启荣先生说,残荷在民间才有了赏识之趣,满塘鲜绿点点红的荷景,只会出现在宫廷画匠的笔下,多了葱郁之气,而少了凛然之趣。有些东西,只有交给时光,老了,才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像这残荷,此时,她营造了一种风骨峥嵘的气象。
盛夏里,荷花盛开,以靓丽示人,以精美傲人,何等纯洁,何等壮丽,她把人们心中多少美词佳句都赚取了去,但有谁对她生出敬畏之心?因为她的风骨尚且幼稚,正在酝酿,只有纯粹的美感,而无深层的骨气,她的味道总是不能脱离了脂粉之气。所以,给她长成风骨的时日不足,她是软骨无骨的,老了,这是一个必要的条件,孤独无赏,凄清远人,正是风骨的特点。就像那些老人,自斟一杯清茶,相伴一盏孤灯,捧着几本老书,不可能是年轻人眼中的风光。历尽芳华,剩下的可以是芳华的记忆,但不再新鲜,那些看似清淡的东西,都是为了壮一段风骨啊。人生所得不再多少了,不管缺失了什么,都可以用朴素的生活之物去弥补,于是,老年也被这样的人活出了味道。就像池塘里的残荷,残缺的人生,不都是不堪入目,我已经在残荷前流连了半天,看丰满荷开,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多是瞥一眼,留下一个笑脸就转身而去,唯独残荷,驻留我的脚步,定格了我的表情。
四
我把目光再次给了以风骨示人的残荷。一池的荷,曾经自豪地走过繁华,如今,她还是不离开创造繁华的舞台,还是亭亭卓立,在平静的碧波纸上,把一段锦瑟年华,弹成了空水绝响。残荷不能捧起水珠了,但她已经将晶莹剔透的心,收藏在她的躯体,正在平静地跳动着。秋风渐厚,多少植物,不能再承其厚重了,唯有残荷,以风骨洗秋风。
我爱秋天,不是因为秋天像春天那样孕育风景,而是以其秋刀雕琢风景。秋天,割开了枫树的脉管,淌出了血液,染红了一树的红,热烈而奔放;秋天,滤净了荷的青涩之色,删繁就简,将荷之风骨推给我们,静敛而沉稳。孤荷自作一面风骨大旗,自己扛起来,这是低调么?她选择了与时光一起静敛的状态。
一个人,能够把自己也活成一枝残荷的样子,那是人生的境界。远离了那些浮华,听不到了那些赞词,堵塞了人们的喧哗,摒绝了热烈的氛围,对于喜欢的名利、红尘的喧嚣,鄙弃而无视。人生啊,很多东西都是往回收的,就像秋收冬藏的节令那样,我们选择好了适应这个时候的姿势了么?真的需要拿出一点风骨来,不毫厘必较,断了亟亟以求的追逐之心,一个无趣的人,也会慢慢长出风骨来。浮躁的人生,在残荷之美面前,真是气短无韵啊。
光阴不会放过天地间的所有东西,每个人都可以活出自己的味道,但不一定享受到时光赐予的成色,多少人活得不像那枝残荷,只能像路边的衰草,两者境界迥异。前者以沧桑之色风骨之态,舞水一方;后者被行路人踩在足下,有多少人会把衰草视为秋色里不可不看的一景呢。
看看池塘四围赏残荷的人三三两两,还不少,我想,他们一定不是为了来满足一下自己可怜秋去也的悲悯情怀吧,他们不说为了看什么,但他们心中也会为残荷的悲壮,为秋荷依然劲舞池塘而生出很多感慨吧。起码,赏残荷的这些人,都有着共同趣味倾向,太多的人,拿出手机,给残荷留影。我想,他们回家,翻阅这些照片,一定会从中找到什么。
他们收获了什么?应该是残荷的风骨之趣。
画家启荣先生说,我不是第一次画残荷,总觉得画不能入骨。我知道,他是在谦逊。画骨不易,或许我们只是看到了残荷的硬度,她此时依然随秋风摇曳,柔态可掬,未必不是风骨的内涵。
不虚此行。启荣先生转头对着一池残荷说道,我的年纪,本该在家养着,可电视总在诱惑着我们出门看风景,时代让我坐不下,催着我出门寻找一些深刻的东西。
“深刻”?“东西”?什么东西才是深刻的?他说的应该是残荷的风骨吧。
2022年11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喜欢荷有骨的说法。
我想,我是无骨的人吧,所以才会始终无法得见有骨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