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你瞧这个老爷子(散文)
“昨天,我把镇上派来村里负责防火任务的那个小年轻给教育了一顿。”中午饭桌上,八十多岁的老爷子笑眯眯地告诉我们,好像很骄傲的样子。
清明节,是祭奠亲人的日子,我家先生是雷打不动要回家的,即使不是周末,也要请假回家上坟。刚进家门,老爷子就说,你打个电话给大鹏,让他中午来家吃饭吧。大鹏,我先生大姨的外孙,原来在山城市政府工作,每次清明,他所在的部门包着我先生老家村子的防火任务。清明上坟三天,政府机关的人都在山上关键地段防火,中午有人来送盒饭。偶然一次被上山的老爷子发现了,每年都喊那个孩子回来吃饭。这次来不了了,小伙子努力上进,考进了烟台市政府机关。喜欢家里来客的老爷子有些失落。
老爷子和儿子一起翻过陡坡,穿越杂草,沿着羊肠小道去给祖先和孩子的奶奶上坟。
上完坟,一直不肯闲下来的老爷子,大概又去地里搜寻给我们返回时拿的菜蔬之类吧。我先生去了叔叔家,老爷子还没有回来。
因那外甥不来家吃饭,中午做的相对简单了一些。老爷子回家后洗手上了炕,拿出瓶酒问大家喝不,我家先生本来就不喝酒,加上开车,更不喝了。只有老爷子和再娶的老伴两人各倒了点酒,大约看到儿子媳妇回来很开心,他一边吃,一边絮叨着一些事。
“那个小伙子这几天都在这儿防火,开着的车在山坡下放着。昨天我去巴沟园,想去看看香椿是不是好弄了,长得大点就掰些等你们来家拿着。一进沟就看见那个小伙子在够别人家的香椿。我很生气,以为你是个镇干部,老百姓的东西就可以随便弄吗?”老爷子喝了一口酒,愤愤地说。
我们没有打断,听他继续说下去。“我过去了,问他,怎么能掰人家的香椿,他说,这不是野生的吗?我更生气了,在人家菜园地堰的能是野生的?觉得自己在镇政府干,就可以随便掐老百姓的香椿?”香椿这季节刚长出不到一拃长,嫩得很,在早市我问及卖菜的人,说十五六元一斤。
这个小伙子清晨就按照上级要求来村子的山上监督,防止上坟的点火,毕竟清明前一天上坟的人少,没事可做,他便四处溜达,发现了地堰的香椿树,便想弄点家去尝鲜。没想到被老爷子看见。在老爷子的叙述中,我还原着当时的情形:
“大爷,我真的以为是野生的。”小伙子低垂着头,声音很小,有些唯唯诺诺。
“野生的会在人家地堡堰长成这么大的树?这是人家主人栽的。要是别的树早砍了,歇地。”老爷子强调着“主人栽的”几个字,继续教育,“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把你做的这事照下来发到网上,名声就完了,你的工作也不用干了。”
没想到这个须发全白的老大爷这么大岁数居然还知道网上怎样,小伙子更害怕了,连连道歉:“大爷,对不起,对不起。”
“你摘的这棵树不是我家的,但不管谁家的,有主的东西不能动。”说到自家的,老爷子眼睛看向自家菜园地里堰,那里的香椿也不见了,树枝光秃秃的。这是准备摘给自己儿子媳妇吃的,居然被这个镇干部给摘了。他严肃地说:“你在镇政府工作,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政府,”他一指那边——“你看我家的香椿也被你掰了,要是告诉你的领导,你是来防火还是来作祸百姓,领导会怎么看你?”
“大爷,对不起,对不起,我去车上把原来摘的都拿给你。你老人家饶过我吧,千万别和我的领导说。我真的以为是野生的。”在城里长的孩子,也许真的以为草地堰的香椿是野生的,他一脸苦溜溜地说着,就要下山去他的车那儿。
“算了,香椿你就留着吧,我家房后还有一棵,等明天把那棵香椿树摘了给我儿子拿走吧。”老爷子松了口。那个小伙子连连作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大爷对不起,大爷对不起。”
“我也不是舍不得这点东西,就是想告诉你,不该做的事不能做,你是国家干部,做事要符合自己的身份。”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被这个穿着朴素衣服,满脸沟壑的老人义正辞严地教育了一通。
饭桌上,老爷子兴致勃勃地说着,并很是得意地告诉我们,他做事很有度:“我怕他害怕,最后走时还安抚他几句。告诉他,我没拍照,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以后别再这样做就行了。”
我偷乐,老爷子兜里的那个老人机还能拍照?他孙女给买的智能手机他根本不会用,教了怎么用也就忘了,现在唯一的作用仅仅是孩子和他视频时打开。出门他嫌弃智能手机大,也不拿,依然带着他那个小小的老人机。
哈哈,老爷子还会软硬兼施呢。那个年轻的乡镇干部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八十多岁、衣着素朴的老农民,其实是一个退休老教师,教育人可不就是他的老本行吗?退出讲台几十年,终于逮着一个教育犯错误孩子的机会,可不得好好用一下?
爱教育人,是我们家老爷子的职业病,我们常常被他教育。节俭过日子,更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我们买了新衣服给他,他不开心,嫌弃我们浪费钱,总是让我们退回去,我们说退不了,他就放着不穿。出门上山就是那些陈年的旧衣服,有的已经补丁累累,依然穿着,新衣服就是等着去城里干啥事或者正月出门走亲戚才有机会露露脸,回家就脱掉。而且他置办的东西,应该是永远都不坏的。即使坏了,总是修一修再用。三十年前回老家坐月子,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些,他的节俭的事真是比比皆是。说来好笑,我一直读书,放假回到家也是干些上山拾草砍柴或者拔野菜的事,做饭等家务活儿实在不擅长。出了月子,因为婆婆身体不好,笨拙如我也得学着做饭。淘小米时,把米放进瓢里,倒上水,一些米漂在了上面,总也不肯进水里去,无奈,两个瓢倒腾着,糠漂走了,浮在上面的小米也流到了水道那儿。从乡小学下班回来的公公,一进院子看见了水道里金黄的小米,气冲冲地嚷着:“怎么浪费这么多米?真是不会过日子。”我冤屈极了,本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家庭,什么都不适应,还挨批,心里很难受。晚上在城里上班的先生回来,我向他哭诉,不讲理般恨恨地说,你爸真抠,那么点小米就呼号我,再说浪费了也是俺妈买的米。
第二天,公公和先生都上班走了。婆婆安慰我:“你爸就是这样的人,过穷日子惯了,舍不得浪费一点东西。面缸里的面,我没有劲挖,有时候面瓢的面被面缸盖碰掉地上,让他看见了就一直叨叨。再以后,撒了面我就赶快扫扫倒鸡食盆给鸡吃,不让他看见,要不念叨来念叨去的,烦死个人。”
担心以后再淘米随水流出去还挨教训,我请教了婆婆才知道,浮在水上的可以用手拍打拍打,就能沉到水中。
家里一个铝漏勺,在勺柄和头的连接处,已经修补多次,因为孔眼大了,还用了两块四方铁夹着,才可以镶上铆钉。漏勺的前面,还打着铁片补丁。这个漏勺在老爷子不时地激励下,顽强坚持工作几十年,终于牺牲在我手里。一次捞饺子太沉,整个勺头半截断开,终于无法再修,家里才添置了新的。但是,也被公公批了一顿:“俺都用了几十年不坏,你用了这么几天就坏了。”这不,又是我不会过日子吧。
家里蒸饭的木头大锅盖,也是层层叠叠的补丁,又厚又重,我实在拿不动,太沉了。我才二十几岁就拿不起来,何况婆婆常年有心脏病,连走路都气喘吁吁的,这么沉重的锅盖如何提得起来?我偷偷让先生去买来轻便漂亮的铝铁锅盖,才结束了那个补丁摞补丁的木锅盖的使命。
公公眼里,不会过的不光有我,还有我家那位。在我眼里,我家先生其实很仔细,舍不得花钱。口袋里也几乎不放钱。刚认识时回家买东西给他父母,还是我教给的。刚工作的他只会把钱放着存着,和他的父亲一样。但是,有一次,我听见公公在絮叨他不会过,败家。原来是他在高中时,一次把洗脸盆丢了,其实也不是他的原因,集体跑操,值日生把脸盆摆放在教室门前,打上水,大家跑完操,回来洗脸。下了操,他在班级门口找不到自己的脸盆,不知咋办。别的班里有,但是一样的太多,又不能说是自己的。就这样,公公嫌弃他连个脸盆也看不住,是不会过的典型。再一个就是,他高中毕业时,和同学一样,把穿破的鞋子扔了,被公公知道后,气坏了,说:“你怎么不把破鞋子带回来?鞋底也能卖几分钱!真是败家。”这两件事,我在家坐月子时听着公公念叨过好几次。
老爷子会过日子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和婶子闲聊,不知咋的,说起了公公节俭的事,她说,你爸太能省了,穿那个力士鞋,上山干活右脚的鞋容易破,钉巴钉巴接着穿,实在没法缝补了,左脚破的轻些,他把两只模样一样的左脚鞋当一双穿,你说两只脚劲道不一样,那只右脚穿着左脚的鞋,别不别扭死了。后来,看到我家丫头会把用到一寸长的铅笔头用废纸卷个筒套着用,心想,这个遗传基因太强大,因为孙女和爷爷毕竟没有在一起生活多久,只是过年过节或者放假才能回老家,这节俭的习惯却如此相似!
做儿子儿媳的,给他买东西,他从来都不开心。记得刚结婚不久,婆婆去世,我工作的地方距离老家远,回家得倒车两次,下了车距离家还有七八里,交通不方便,而且周末只休一天,只要回家就帮着蒸些干粮留着他熥着吃,牵挂着他一个人不会做饭,好换换样,我省吃俭用给他买了一个压面机。记得当时一岁的女儿放到我妈妈家,心疼妈妈和老爸管理着庄稼地和苹果园,还得看孩子,也给他们买了一个。
一个压面机将近90块钱,找了同事在百货上班的老婆,帮忙弄到内部价,给省到86块钱一个,一个月才挣二百多一点的我,满心欢喜把压面机捎回家去,公公脸色阴郁,气哼哼地说:“买了我也不会用,白花钱!”才刚五十出头,又是教师,咋就不会跟着说明书学学?我一个月的工资两个压面机占了大头,剩下的钱都不够在单位伙房买饭菜,还这样态度,我心里很委屈。后来,有一次回家,他说起压面机被邻村我先生的小姨借去了,她家在收拾房子,有干活的要管饭。这时公公又不高兴的样子,说,咱自己都舍不得用,她给借去那么久。我方明白,他不是买了东西不高兴,是因为舍不得我们花钱他才不开心的。
喜欢他的孙子辈,远远超过儿子们。我家丫头那一年读大二,寒假考试完人家就拿着得的奖学金去了冰城玩,回来时给她爷爷买了一盒俄罗斯烟,大约十块多钱吧,结果爱抽烟的老爷子,硬是忍着不抽他孙女买的这盒烟。一直到大年初一清晨,村里人来到家拜年时,他才舍得拿出了这盒烟,每每让来客抽,总是满脸笑容地说,这是俺孙女买的俄罗斯烟,我也没舍得抽,快尝尝怎样。孙女就买了一盒烟,老爷子就显摆得不得了,忘记了他孙女上学时他曾慷慨地给了数千元。孙女工作了,给他买酒,买烟,买海参,买人参……他总是埋怨孩子乱花钱,但是,一旦听到孙女有啥事,就迫不及待大方地拿出“巨款”,全然不是那个对自己吃和穿都小气巴拉的人。今年听说他孙女买了车,我们回家时,吃过午饭他就不见了,原来去了二叔家借了一千,加上家里一个两万九的存单,非得凑三万块钱让我们捎给他孙女不可。我们说,他孙女不缺钱,我们还给了十万,结果老爷子执意要给,不要就不高兴。
侄子在读初中时,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手机,学业退步,老爷子担心坏了,已经年近八旬的他,戴着老花镜,拿起早已不听使唤的笔,顿顿卡卡写了好几天,写了厚厚的一封信让我回城时捎给孩子,再三叮嘱我,一定要让他孙子好好读读。在信中,老人家深情地回忆了他小时候读书的艰辛,再三强调读书的重要性。我读了相当感动,情不自禁拍下来收藏,可惜手机坏掉,找不到踪迹。送达侄子那儿,我一再叮嘱孩子一定好好读读,不要辜负爷爷的希望,孩子看了触动很大,眼圈都红了。今年八月十五回老家,我以为读大学的侄子还没开学,问在哪,说已经在去学校的车上,侄子告诉我,做实验的衣服忘在老家,让他伯伯回到老家给快递去学校。回到家,我去做饭,就让先生拿着钥匙去后面屋把侄子的实验服给快递走。结果,老爷子说,他已经给快递走了。八十二岁的老人,骑着个三轮车十里多路,去快递孙子的实验服,只因头天晚上听说了此事,都不懂得怎么快递的他,居然给邮走了,费了多少事,不可而知。
“回家再不要买这么多东西,我和你妈也吃不动。也不要再买衣服,新衣服那么些,有的还一次都没有穿。”这不,又开启了教育模式,“你俩得攒个钱,留着老了好用。”老爷子语重深长地说着我和他儿子。
“爸,不用攒钱,你孙女也结婚了,攒了钱给她多少是多?他们自己奋斗就行。我们个个月都有工资,有了病还有医保,你年轻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用,这么大岁数了更不要再攒钱,和我妈想吃啥就买点啥,钱不花就是一个数字。”
哎呀,说再多也没有用,积习难改啊,你看看老爷子穿的,依然是八百年前的旧衣服,颜色褪得都看不出本色了,有谁知道他一个月能进账数千大毛呢!这不,他儿子才不久回家拿出我给买的棉鞋,他非说让拿回去退了。我家先生说,是你媳妇在网上买的,过时间了,退不了了,这才作罢。
哦,还有呢,若你和老爷子有机会坐在一起,他定然很是温和,很是热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招待你,但是千万不要在谈论某个事时去较真,因为他很较真,他一定会努力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你不可。嘿嘿,因为老人家是做了四十多年的人民教师啊,教给学生的一直是考卷上的正确答案,你的想法和他不一样,岂不是错的?你若和他讲你的观点,他一定会不厌其烦、掰细揉碎和你讲明白他的观点不可,直至,仿佛在打架似的高声大气,脸红脖子粗,也不停止。习惯了,我们一般是屏息吞声,悄悄听他高谈阔论,只要他开心就好。
你瞧,我们家这个老爷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二哥的话得反面听,你说的不傻就是傻。
哈哈,谢谢二哥留评,辛苦了!
看见水道里有金黄的小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气冲冲地囔着:“怎么浪费这么多米?真是不会过日子。”
辛苦工作了十几年的铝漏勺。俺都用了几十年不坏,你用了这么几天就坏了。
破鞋子。“你怎么不把破鞋子带回来?鞋底也能卖几分钱!”
…………
通过以上几桩小事,一个穿着朴素、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爱物自律、爱教育人的退休老教授的形象跃然纸上。
诙谐轻松的语言,读之让人受教育,还有些感动。
熥(teng):把谅了的熟食蒸热或烤热。 这是今日学到的一个有关烹饪的字。
一篇非常别致的温暖人心的人物速写。祝贺风逝妹妹又完成一篇质量上乘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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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看到你写小说了,很期待哟!
祝万事顺遂,亲人安康!
谢谢姐姐美评,备受鼓励,辛苦姐姐!
这么忙,写这么多字的评论,感动中……
谢谢您了!
祝佳作连连,流年里玩得开心!
我父亲也跟文里的老爷子一样,对自己根抠门,对孩子们很大方。我故去的老公公也这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到底,都是叫那个时代的物资短缺给闹的,即便现在日子好过了,但勤俭节约早已成习惯了。
老爷子很可爱,还有他认真执着的态度,也跟我父亲很像,或许这就是为人师者的“通病”吧。
风姐的这篇写得真好,非常喜欢,感谢分享。祝福可爱的老爷子和老爷子的一大家子。

谢谢妹妹读拙文并真诚留评。
祝福妹妹和家人,福寿安康!
问好您,祝写作快乐,生活幸福!
期待您的美文出炉!
问好妹妹,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