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那年那事”之压面条(征文·散文)
一
那年头,自己种的麦子磨出的白面就是香。不知是不是深深的土层里施的全是农家肥,是它起的作用呢,还是在它成长的季节里,融进了劳动者汗水的味道,抑或是它太稀罕了吧,一年也吃不到几次……反正一句话说不清楚,也没有事实能力证。
我们用它的美味,开发出了“很多”产品,像一年吃一次的酥肉、一年吃一次的包子、面条倒是在一年中大约能吃上几次,就是每次得掺和着其他东西吃下,不然没那么多。除此之外,好像那麦子磨出的白面就几无用处了。
前两者,太过“珍贵”了。要用它来做“好口味”的产品,是有一定的时间限制。一则离不开菜油,自己种的菜籽榨的油,数量很有限,要动一次“炸”,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只有苦心等到过年了,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二则像蒸包子这种过于隆重的吃法,也只有到端午节那天等全家人齐聚之时,平时的指望才有可能落到实处。倒是用白面做成的面条,有时一盼望就有了——在一年中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回,这方面我还有很深的印象。
农村人,有的是劳力。即便累得不行了,只要一听大人说吃面条了,也会忙不迭地去擀出来。在那个周围三山五岳,都还有买不起压面机的年代,手工面现擀现吃,倒也省事。
我擀面的技术那完全是给逼出来的。一是由于想吃,天天吃那种不需要动筷子的稀饭,出门肚子就饿了,再说也吃厌烦了的;二是我是长子,没有靠头,只有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回想我第一次擀面条可能不到十岁吧,个子矮了就搭个地板凳垫高,有时用力不合适,板凳还要翻翘,从板凳上摔下来是常有的事儿。
父亲去了外地工作,很少在家,我便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母亲只交代了简单的动作要领,就去忙她这个大人该干的事儿了。像她说的面不能和干了,也不能和稀了,就很难掌握,得由我融会贯通自己摸索。面要是和干了,案板上擀面杖就很难把它擀开,即使你用了“牛大的劲”、把汗水全逼出来了,那坨面还是一抻一缩地拧成一团,根本没有要铺开的样子;面要是和稀了,那倒好擀,可接下来就麻烦了。稀的面耷拉在案板上,灰面撒了一次又一次,面越擀越多——这可就要超标了,母亲会说已经超吃了,那下次再吃面条的时间,可就要因此拉长了。
我的技术倒是在年复一年中给练出来了。但擀面到底是个力气活儿,每次都要让我出一身汗,有次我便给奶奶说,要是既有面条吃,又不用自己去擀就好了。
奶奶望着我,苦笑一声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哟!我也是从年轻时就擀面过来的,现在老了,擀不动了。没有听过可以用什么东西代替的。除非去扯面,那还更累呢!
扯面,我见识过的,但我不会。比我大七八岁的表哥,早就没书读了,从他父亲那儿传承来了一门手艺——扯面,就是人们常说的挂面。他与姑父来家里帮我们扯过一次面。一次要和三四十斤面粉,里面要加上一定比例的食盐。加水的面团要反复揉搓——说是非要把“汗”给和出来,面才有筋骨。他们父子俩整晚都在揉搓。那几十斤的面还算争气,第二天早上,“扯”出来的面在太阳出山前就挂到杆子上去晾晒了。后来切成把,面的筋骨还算行,留在家里的是些面头子,我们每次饭煮稀了才加一点在酸菜稀饭里。母亲说那扯面的盐巴加重了。还一个劲儿地叹息,哎,好不容易才扯回面,这面还没扯好。实在可惜,逗亲戚们说嘛!
其实,可惜也罢,不可惜也罢,那扯好的挂面都捆成了把,全作为礼物送出去了。
那晚,父母要我站在旁边看,说我要是把这门手艺学好了,将来初中毕业也可以去帮人家扯面挣钱,或者自己扯了面,拿到镇上去卖,也能靠这生活下去。
我虽站在那里,不过并没用心。将来还远呢,要吃这碗饭,太辛苦了。再说我看到表哥与他父亲扯面时流的汗水,比我擀一次面流的汗水还多。
我觉得自己吃不了这碗饭。
二
离我们家三四公里远,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一处人家,最早安了一台压面机,这在我们那十里八乡可是件稀罕事。
知道这一消息时,最高兴的是我,它让我直接受益。而最先得知这一消息的是母亲,她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我去告诉她这事时,她也表现出很冷漠的样子。
我一开始并不晓得其中的缘由,总觉得她也应该与我一道高兴才是,吃惯了手擀面,换个新鲜的吃法,难道不好吗?再说那手擀面宽一刀窄一刀的切下来没个规矩,哪像呆头呆脑的机器切得那么均匀?
我想背着面去压,以便试试那口感,母亲就是不做声。有次在大家的共同要求下,她终于同意给我们做一顿面条吃。但当最小的妹妹央求说,妈妈,我们想吃一顿机器压的面,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口味呢!母亲依然把要擀的面亲自舀出来——她是怕不晓得好歹的我把面擀多了而浪费掉,仍示意我去擀手工面。
她每次都这样,既同意给我们做面条吃,又担心我们吃不完,好像根本就不用担心我们够不够吃。真要是吃不完,茄子丝瓜酸菜之类的配菜可就要剩了,当这面条不够时,加上它们、再加上汤汤水水,怎能不够呢!
见最宠爱的小妹的话,母亲都拿它当了耳旁风,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擀面了。有面条吃,已经很不错了,再来个挑肥拣瘦的,怕下次连手工面都还吃不到呢。
春节终于要来了,那天风和日丽,母亲像中了彩票样的,一大早就给我说,吃了饭,我们去压面,给你们春节走人户办个情……
我早就知道了这“办个情”是怎么一回事。像杀了年猪,要在猪身上划几个“刀菜”,那次表哥和他爹给我们扯的挂面,这都是为了“办个情”。春节走人户时手上没礼品,怎好意思去呢?
这可让我的心里有了暗喜。早就听说有压面的机器,就是无缘一睹它的芳容。我背上前几天奶奶用石磨磨出来的面粉,要不是有这精神鼓励,母亲也不至于在后面连空手都追不上我。
慢点,莫要摔滚了……母亲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喊你慢点哈!
等我小跑似的走到山前那处住瓦房的人家前,是那条猛然窜出来的大黑狗惊得我腿肚子打颤,借此机会我才真真正正地感到了背上的沉重。我垫了垫背,站在那儿歇气了。
母亲从后面追上来,她手疾眼快就从旁边拾起一根干树梢吆喝狗,那狗也识趣地在主人的勒令下悻悻然离开了。
母亲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笑说,我说嘛,喊你慢点,差点还被狗咬了!
当背篼脱离后背时,我背上有被汗水浸湿了一圈的痕迹。
三
“储存”在这儿的人少说点也有十多二十个,是我们所没有想到的。母亲看到同样是等得焦急的人群,悄声说不知要等多久,早知这样,我们就来早点。
谁知道呢?我心里也为可能接下来漫长的等待暗暗发急,她不住地悄悄叹息,与对她自己的埋怨,更加重了我这种发急的成分。
但我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静静地观看着在我们前面忙着的人们,以及他们操作机器时,机器所显示出来的一连串反应。“唿啦、唿啦”,机器又像对工作久了发出的咆哮,又像是在叹息。
那蹬出八字脚、围绕着压面机的轮子搅动的人,让我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各具神态,样子有些夸奖,个个都还表现出一脸的愁容,看着看着我的微笑就从心底里消失了。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不是我随后该有的样子吗?男的脱去了上衣,露出里面的吊带背心——尽管天气已进入了寒冬,外面有气无力的阳光轻描淡写地在罩着,但他们的额头与后背上,还是有不少细密的汗珠子在往外渗出;女人们虽然不便脱去上衣,却解开了胸前的纽扣,憋得通红的脸蛋儿犹如鸡关子的颜色。
在旁协助的主人,在人力搅动机器发出的轰响声中,突然问在侧的母亲,你们带报纸和棕榈叶子来了没有?
这一问,把我们都问懵住了。在我们都还来不及回答的当儿,刚从手摇柄上换下来歇息、还打着精背的那个男人便说道,你们是压干面吗?等会儿要拿来捆面条用。
我们这才反应了过来。母亲用一声叹息回答,你说家里那么多的报纸和棕榈叶子,怎么就搞忘了拿呢?我也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东西都是自己带,你们没带,那等会儿用我的。此时,机器正吐出已经压好了的面“丝”,她忙着把面“丝”在手上切短,有顺序地放在那家压面人背来的背篼里,回头对我们说道。
母亲没再说什么。我猜想她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她考虑的应该是又要因此多付出些钱了吧!
不怕得,第一次都会忘记。我们上次来压干面条时,也忘记了带这带那,还不是在她这里拿的。旁边一个也是来压面的中年女人善解人意地说道。
好在排我们前面的人,没一个是压干面条的,他们只进行了和面、拉成卷筒、切成丝的工序后就回家了。像我们这种压干面条的,就没那么的简单了。
整个搅机器的全过程,母亲事先已有交代,全由我完成,她生病没力气。作为小小男子汉,我也自始至终兑现了给母亲以点头表示的承诺。一开始,这机器的转盘还能飞速运转,机器“唿啦、唿啦”的叫声也还算均匀,可越往后,尤其到了快收尾的时候,我不但展露出了前面那个男人赤裸的上身,而且还有其他女人红扑扑的脸蛋。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从我额头、脖子等多处往下掉。当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站立不稳。
站在冬日无精打采的阳光的照射下,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从那院坝四周、合围到我身体上来的风是那样舒坦惬意。当然,同样感受到舒坦惬意的,还有挂在杆子上起舞的、等待晾干的面条。是它们让我汗水横流的,说不定此时的它们正偷着乐呢!
在旁的母亲逗我说,看你还想来压面不,看擀面还是压面哪个轻松嘛!
母亲的“得意”没维持多久,接下来她就又有了比我更强烈的“反应”。在付钱的时候,我从她的脸色上,直接感受到了她胸口的疼痛。
往回走的路上,我背上的重量更沉了。走出多远母亲才说,压面划不来。我们今天来的时候,报纸也没带、棕榈叶子也没带。他们连这也收了钱的。收得还不少,好几角呢!连压面的钱,一共出了好几块哈!
四
到了正儿八经过年的前一天,母亲特意“大方”了一回。据我记忆,这可能是她最大方的一次了。
她撮出面来,要我再去压面时,我有些不情愿了。想起那第一次去压干面条就把我压伤了,便不想再到那出力的地方去。
过年吃的面,你也擀不了那么多。再说不准备着,哪个过年也不休息一下,还要擀面嘛!给你三块钱,压面剩下的钱,归你,算作你的跑路钱。
好说歹说,我还是背上面粉出发了。那天,空中飘着狗毛雨,弄得整个天空灰濛濛的不说,连地上也给弄湿透了。我有“孔”的胶鞋走在山路上,不但灌进了不少的泥浆,而且早已磨平了的鞋底,在长了青苔的路上一走一遛,几次踉跄差点把背篼里的面粉倒了出来。好在那有惊无险的举动,只把我的冷汗给逼出来了。
那更是一次终生难忘的拥挤。没想到我所认识的山前山后的人们,都赶在与我同时间一起去排队了。我是早上匆匆吃完早点就去的,天黑才摸回了家。只说忙着早点干完正事,把午饭都给忘记了,也没感觉到肚子饿。
两次压面的经历,想起来就摇头。那不平凡的人生体验中,包含了排队等待、包含了挥汗如雨的劳动……有时,即便馋得再想吃面条了,我也不会产生像第一次知道有压面机的存在,而盼着去压面那样的想法了。其实,我也在压面的经历中,才真正领悟到了母亲并不怎么愿意去压面的真谛——哪有自己擀面不出钱的好呢?
所幸,现在面条建成了生产线,已经遍布到了我们那山区的各个乡镇。说它遍布到了千家万户,也一点不过分。
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上次再回老家的时候,居然又有很多人返璞归真地想吃手工面了。这嘴啊,没有点“技巧”,还真不好糊弄呢!

作为农村人,作为北方人,我最是对面食面条充满了感情。手工制作的面条更加筋道厚实,压面机压制的面条外观齐整而已……当时我很小的时候自家已有了压面机,不知道压面条还要到三四里外那么远去做,更不知道当时面条作为“拌个情”作为礼物送人。
这篇文章细节处理的很好,包括自己亲手擀面的过程、前往压面的心情以及压面机的工作流程。尤其是“我”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去压面的兴奋,“要不是有这精神鼓励,母亲也不至于在后面空手都追不上我”……描写生动形象,如在眼前。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说来惭愧,我并不是很擅长面食,上限基本就是自己擀面皮包饺子。有一说一,自己擀的面皮远远比压面机压出来的饺子皮要好吃很多。
扁扁的面条都是压出来的!不管是用棍子压还是用机器压,在作者的脑海里,都已形成了永不磨灭的印象,因为,亲历亲为的事情,记忆当然会深刻!
生活艰苦,想吃一顿面条还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期盼才可得到,这样的岁月,讲给今日的年轻人听,他们都会觉得这是别人在给自己讲笑话!
我也记得,那年那月挑着稲谷去排队打米的事,情况跟作者描述的压面场景一模一样!一个村子的人,隔段时间都要挑着谷子到打米厂的门前去等候,大家依次排开等候打米!运气不好的人,还会碰到机器坏,机器坏了既浪费了谷米又浪费了时间,等到机器修好再继续,打米的人还不是也要被饿得肚子呱呱叫!
我很喜欢读作者所写的这些文字,因为,我们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都有亲身体会,我也知道你说的这些苦楚,全部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