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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齐鲁】父亲的口头禅(征文·散文)


作者:双宿双飞 秀才,1527.4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06发表时间:2022-11-09 09:44:56


   父亲说,咱新房子住上了,老宅就拆了吧。有破有立,日子有奔头。这后面的一句话常挂在嘴上,就成了他的口头禅。
   我说,好啊,我去祭一下。
   我有些舍不得,我心里的老宅就像一座城堡,神秘而温暖地存在着。
   从新家出门,顺南北大路直走,穿过十字街,走五十米右拐,就是一条幽深的胡同。胡同尽头,左拐,又是胡同,四十米。这条胡同再到头就是老宅的直辖区了。老宅没有钱,只能一切从简。大门是用两根木桩、铁丝和一些杨木棍制成;也没有锁,做了两个铁丝环,一个U型的钢棍。钢棍插进铁丝环,卡住了;拔出来,开。
   老宅东是邻家的围墙,西是我家的灶房和邻家一段围墙,南是邻家的主房后墙和我家大门,北是我家四间土坯房。房子以麦草、泥土和木材为主,只承重柱和房檐是砖结构的。这就是老宅院的格局和格调,封闭、安全、朴素、简约。母亲总是一如继往地夸父亲有眼光,会选址。为了她,为了以后我们姊妹三人,父亲一定是高瞻远瞩,费尽了心思的。
   父亲挠挠头,冲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有时不想掩饰了,就苦涩地“唉”一声。他感激母亲的知足和体贴。他在家里是老大,我叔和我姑小,奶奶寡居。他从十二岁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十四岁起跟着乡村马戏班跑龙套;二十岁回来安安分分地挣工分;二十八岁买木料盖婚房。四间土坯房、一间灶屋弄成,他连迎娶母亲,想打张衣柜的钱都没有了。其它的围墙、胡同侧墙都是别家建房时弯弯绕绕不经意间成就的。
   总之,这么个宅院很趁母亲的心。优点多多:首先,流浪狗一般不会舍近求远——胡同口医生家里有肉骨头和猫吃剩的鸡蛋饼;其次,流浪汉或讨饭的也极少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耐性子,在第一道胡同就进邻居家了;最后,那拐卖小孩的、偷粮偷棉花的贼更不敢横冲直撞,往纵深里走——正所谓做贼心虚。
   不过,也有一次例外。八十年代,社会治安没有现在好。在一个好像挺平常的下午,有个贼傻傻地闯进了院子,小孩,你家梯子在哪里?我盯着那个瘦瘦高高的人,说,没有啊,我爸爸会武功,他都是飞上房的。你不行,我给你搬凳子去。其实,我家有辆架子车。平时把架子棚立在灶房墙上,踏着它的骨架就上房了。父亲会飞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练拳脚的时候,母亲给他喝彩,他一高兴,抠着墙土,一纵身,翻上了房顶。仅此一次,我自豪地给那瘦高个吹嘘起来了。他对我这个尚不懂是非好歹的小人儿实在没辙。踩着高凳,趴墙上冲我笑了笑,才逃进了邻家院。虽然无惊无险,但母亲很以为然。晚上回来,她和父亲把架子车上新摘的棉花扛上房顶后,便左邻右舍去寻摸一通,弄一些仙人掌来,东西两道墙头上全部栽满。
   这事过去很久,父亲都心怀不安,常叫母亲在忙活的间隙中,回家里探一探。仅此而已,没有过多的精力照顾我们。穷怕了的他们在国家富民政策(联产承包)的感召下,成了最忠实的执行者。我们的土地除了一分菜园,全部用来种植小麦、玉米、棉花。小麦可以吃,玉米、棉花卖了有钱花。收麦的时候,他们甚至通宵工作。有月光的夜晚清凉,还有露水,麦棵潮湿,熟透的粒子不掉落,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扒拉几口饭就往田里赶;天亮回来,互相劝慰着,歇会再去,但一个在磨镰刀,一个拾掇架子车,然后,不约而同地往外走。
   和田地里的热火朝天一样,我们的小院也一天比一天充实、热闹起来。脚丫子印、爪子印、笑声、叫声,像来来回回过大部队似的。父亲说,会喂鸡吗?我说会。很快院里来了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父亲说,会喂羊吗?我说,会。很惊奇的一个时间点,院里多了三只正宗的鲁西青山羊。父亲说,会喂猪吗?我说,会。不久,两头白生生的小猪崽落户于我们这方小天地。那时候觉得,我们的快乐肯定比牲灵们多:我和弟弟妹妹们喂养它们的时间远没有逗弄它们的时间长。弟弟把鸡扔进院子左侧的粪池里,试验它会不会游泳;妹妹给那只最小最可爱的小羊戴她自己的帽子;我设法骑上那头长得飞快,特别骄傲的猪。
   这些动物给家里增添了收益,又兼顾安抚我们蠢蠢欲动想走街串巷的心,父亲乐在其中。老宅院里就这样,每一天都杂乱无章,又热闹非常。有时候想,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一种时光机。我若能把这些精彩瞬间定格成永恒,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可精彩只能留在记忆里,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我们姊妹陆续进了校园。父亲为了增加收入,也选择出门打工。因为母亲体质弱,他不放心,便就近去了三十里外的一个砖窑厂。每个月上二十天班,余下的时间陪母亲种地。那时候还没有隧道窑,老式窑厂制作环境非常恶劣,又热又脏又累。每个小窑门口,有一个大铁桶,盛着开水和一层粉尘沫儿,人渴了,就共用一个大马勺,做牛饮。父亲是码坯师傅,除了喝水、吃饭,整天呆在四十多度的窑洞里,两只手不停地摆呀码呀,好像一台机器,不知疲倦。这一干就是十三年。他的身体就是在这样繁重的劳作中慢慢熬垮的。
  
   二
   有一天,我看见父亲站在院子中央出神。我猜想他在酝酿宏大的计划了。老宅已经苍老,屋檐上长着许多煞风景的小榆树和狗尾草,父亲又不敢用力去拔,只能隔一段时间削短一截;墙壁上有一条条雨水冲击后留下的沟,像老人深深的皱纹;老木门褪去了鲜亮衣裳,斑斑驳驳,笨重而邋遢。
   爸,咱盖新房不?
   盖!
   拆了老房吗?
   不,这儿太憋闷,咱换个开阔地方。
   我很高兴,父亲像时光机一样,愿意老宅永远存留。
   那盖了房,还有钱买拖拉机吗?
   有!
   买车也是父亲的梦想,可以甩掉架子车,减轻母亲劳作的辛苦。
   什么时候?
   明年,也盖房也买车。
   我在父亲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父亲的身量不高,不魁梧,但挺拔。头发粗黑,且根根直立,一如父亲的倔强与刚毅。
   1988年的夏天,父亲把房址选在村南,东西南三面都是田野,无限的开阔;北有一条小路,方便进村。这是为我长大结婚准备的房子,所以父亲很上心。从石料、沙子、水泥到木料的质地、成色,父亲都要一一过目。两个月后,四间主房(开间七米半,带厦)、耳房、大门一并竣工,成为村里最漂亮的建筑。接着,又买回一辆手扶拖拉机。这一年,是父亲最得意的一年。
   两年后,老宅还是拆掉了,父亲想改建成他们的养老房。但做好新地基后又放弃了,老宅成了弃儿。
   我说,咱马上要住楼房了,把旧房拆了吧。有破有立,日子有奔头。
   父亲说,屁!
   新农村改造的好政策来了,大伙儿都兴奋得不得了,而父亲却以一个“屁”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不信。
   他固执地守护着我的房子和依托南院墙而建的小院落。他和母亲不舍得离开我们,那个小院落就是他们的住所。
   你看看,一开门,有花,有草,有鸟叫,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看,这石阶,这大门,这砖墙还新崭崭的,舍得拆?
   多少年了?就你觉得新。护着它,能吃还是能喝呀?母亲白他一眼。
   我被母亲逗得想笑,就像笑话葛朗台守护他的财产,父亲是守房奴。
  
   三
   其实,我结婚的时候,这座房子就已经十二岁了。和村里后起的新房相比,无论设计、结构、装饰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我和妻子,还有后来的孩子们都欣然接受了它。房子只是个冷冷的建筑,是住在里面的人让它有了温度。舒适就好,有什么可挑剔的。
   有一次,我也故意逗父亲,房子漏雨,我想拆了重盖。
   哼!反正我没钱。
   不用你。
   那也不行。能住就行呗,败家玩意!
   父亲倒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我想笑,却没笑出来。父亲的背已经弓起来,头发稀疏而花白。他曾说,有破有立。他又何尝不想“破”呀,却怕“立”不起来。纵然曾是一只雄鹰,而今他已吃力到无法护儿女周全。他很自责。
   算起来从九十年代开始,他就诸事不顺,没给儿女带来多少财富。1993年,我们这儿遭受特大水灾,庄稼绝产;1994年,父亲被人撞伤,右臂骨折;1996年,父亲开车拉麦草,车侧翻,右臂再次骨折。
   第二次骨折,是父亲最颓废的时候。我那时在县城上高一,离县医院不远。我就主动担起照料父亲的责任。可他不同意到县里来,也不同意动手术接骨。他托姑父找了一家门诊,让医生把错位的骨头拉正,上夹板。两位医生拼命拉扯的时候,我没听见他哼一声,只看到那汗湿的背和一张扭曲的不成样子的脸。我说,爸,你说话。要么去县医院动手术,要么就不看了,咱回家。父亲只好入了院。但做完手术,三天后就倔强地出了院。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就像父亲的脸。母亲费了半下午时间烀的猪头肉摆在桌上,鲜亮亮地勾引我们的食欲,而父亲他老人家眼皮儿也不翻,呆坐在门槛上像尊神,只抽烟抽烟,一支接上一支。给我找把锤去,我把拖拉机砸了,这害人的东西。你说,以后这胳膊要废了可咋办?仨孩子等着要学费呢。母亲不答,直擦眼泪。
   后来,我已经很有能力重建一座房,只是不愿再提出来。但,维修是可以的,花费少,好通融。有一次,我对父亲说,房子有点漏水,在上头封一层彩钢,行不行?父亲说,行。再一次,我说,你孙子的房间落土,给他装修一下,行不行?父亲说,行。还有一次,我说,房子内墙脱皮,重新磨一下吧。父亲说,行。
   经过几次修整,这所房子好像又恢复了青春活力,非常受看了,而且住着也入贴。妻子说,还是爸会经营日子。看,没花几个钱,还成了新房子。父亲乐呵呵的,说,我炖鱼去。晚上都得喝一杯。
   2019年的冬天,关于旧房的拆迁问题基本上落实了,不会因个别户影响大局。况且旧房拆除有补贴,住新房没有负担。
   我想再一次看看父亲视为珍宝的房子,无关乎俊俏美丑,少壮还是暮年。一间一间的,它们规整又不死板,连小小的储物间都做得很有特点。堂房门上那个小小的匾额——“家兴财旺”,挺俗气的,却代表着人们最朴实的向往。厨房上空的烟火气正袅袅地飞升,挟着红薯稀饭的香。
   我的心揪疼了一下,我也不愿看到它在挖掘机的撕咬中,轰然倒塌。
   此刻,万家灯火;温暖如阳春的空气撩拨着新年的气息。我站在窗明几净的二层小楼上,能隐约看到旧房的废墟,一堆一堆的,凄凉地趴在那儿。
   我想去看看父亲。
   父亲说,你以为你爸老顽固啊。国家都向着咱,有啥可惜的。社区专为他们建的老年房,一套六万元。他的房子补助款下来,不用我们帮衬就够了。
   喜滋滋的父亲夸张地挺一挺腰板,好像又变得年轻了,嘿,有破有立,日子有奔头。嗯,啥时候都信。
   2022.11.7于库尔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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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从父亲的一句口头禅,透析出人们从旧观念到新思想的转变过程。这篇文章让我们感受到房子对于我们的重要性。不管是城市的打工一族,还是农村里的人,都对房子情有独钟,这是因为房子是普通老百姓最重要的地方。拥有一座房子,就有了一个安全的窝,可以安心,可以有所寄托。因为有了新房子,父亲就想把老房子拆除,但是在拆与不拆的问题上,爷俩的思想没有统一。父亲的观念是有立有破,是自然规律。但作者却对老房子的去留非常纠结,因为这老房子是父亲的汗水浇灌出来的,留住就是对于父亲辛苦一辈子的肯定,也是怀有深厚的情感寄托。通过父亲的艰苦盖房经历,描述出父亲坎坷的一生经历,父亲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语言质朴,脉络清晰,循序渐进,故事生动,情节感人,亲切自然,字里行间闪动着父爱的光辉,和对父亲一生的拼搏创业精神的敬仰之情,情韵悠长,深切动人!文章把新旧思想的转变过程中,父亲的心理动态,适应状况一一呈现给大家。这是一篇来自于生活的好文章,人物对白充分体现了人物的个性与时代的背景。也抒发了老一辈人的艰苦朴素的精神,更是表达了对于我们国家越来越繁荣昌盛的生活体会。弘扬社会进步的美德,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职责!一篇非常接地气的深度文章,一篇充满正能量的佳作好文,推荐共赏!【编辑:成敏】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2110900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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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成敏        2022-11-09 10:01:40
  弘扬社会进步的美德,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职责!一篇充满正能量的佳作好文,推荐共赏!
2 楼        文友:成敏        2022-11-09 10:02:45
  一篇非常接地气的好文,推荐共赏,感谢赐稿,祝您愉快,遥握!
回复2 楼        文友:双宿双飞        2022-11-09 10:23:25
  谢谢社长,编按辛苦,给您敬茶!
3 楼        文友:宇蓝        2022-11-09 13:26:16
  父亲的口头禅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一次次催生了家庭勇往直前的奔头。社会在进步,家庭在发展,作者老师弘扬正能量,点赞。拜读学习。
回复3 楼        文友:双宿双飞        2022-11-09 13:48:04
  谢老师点评,敬茶!
4 楼        文友:秦雨阳        2022-11-09 16:40:41
  住上了新房,日子有奔头了。成为父亲的口头禅,一篇散文讴歌党的好政策,又表现了生活中城镇化建设的脚步。散文内容充实,语言叙述流畅清晰,主题思想健康,文学表现手法形象精彩。既充分表现了对老宅院的情感,又弘扬正能量歌颂了今天的好日子。好文,点赞。
一支笔曝光昨日泥香,几篇文絮叨无我烟雨
回复4 楼        文友:双宿双飞        2022-11-10 09:48:32
  谢谢老师美评!远握,敬茶!
5 楼        文友:叶华君        2022-11-09 19:24:30
  时代进步,房子也在变迁,日子是越来越好。只是我们的那份情怀依然保持初衷,怀念珍惜感恩等等,值得品味的好文。
叶华君,成都市作协会员,东部新区草池街道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我有一颗善感而质朴的心,我爱我的家乡我的亲人!QQ1052430610
回复5 楼        文友:双宿双飞        2022-11-09 21:17:14
  谢谢老师美评,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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