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五下午4点钟，随着门卫老伯打开学校大门，守候多时的英子与其他家长一样，齐刷刷候在门口两边，伸长了脖子观望着由远及近的学生列队，眼睛捕捉着从里面走出自己的孩子。
　　 这是自暑假分别之后，英子第一次回来接孩子陪过周末。有愧疚，也有无奈。愧疚是因为并不是特意看孩子，而是因为有事情要办顺道而来。无奈是她没法把女儿春带在身边，给不了陪伴，更给不了辅导教育。
　　 英子把口罩拉了拉，将披肩的头发往脖子前面拢了拢，挤在人群的边角处，既怕被人认出，又想有更好的视线看到孩子。还好其间并无任何人跟英子搭话，这样就避免了不必要的询问及解释。
　　 与春爸离婚时，英子已不年轻了，现实的击打已让她抛却了感情用事的那份天真烂漫。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早已被这些年的柴米油盐浸泡到不俗也不行了。所以在离婚协议上，她把孩子归属权给了对方，为了能够和平签字，她把共同的一套小房子的拥有权拱手相让，不争分毫。哪怕在别人眼里便宜了那个男人，怒其不争，英子也不在乎了。婚姻的不幸又有谁说得清呢？思维不成熟导致的遇人不淑，不懂人性不善经营家庭，学不会爱自己，不带锋芒的善良，走到那一步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就当是为自己的莽撞过错付出的代价吧。此后不管自己过得怎样，哪怕尽不到母亲的责任，最起码此生给女儿留了个房子。自己这些年为房子吃尽了苦头，不想让女儿以后也跟自己一样，在外遇到委屈时无处可躲，就算以后女儿一辈子不结婚也还有个自己的家，而不必被人颐指气使寄人篱下。这样想着，也算为自己买下这沉重的一单得以些许安慰。
　　 可是，以后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妈宝男有一天若再遇到个女人或者再娶，房子的使用权最终由别人支配，跟着没主见的父亲，春不是成了他们眼里碍手碍脚的拖油瓶了？不敢深想，一想就头疼。
　　 英子只想时间快快过，直到所有的不堪往事都成了过眼云烟，直到那个家庭及所有成员一如陌生人般无所谓，直到所有的仇恨恩怨被冲刷磨平。时间快快过了，春也就快快长大了。长大了很多事情就能够接受了，也会自己打理收拾了，不再那么邋遢了，也许就能理解妈妈当年的难处了吧，也能够慢慢看清她的亲人老爸及奶奶作为一家之主是多么不靠谱不称职了吧？
　　 可是英子也怕时间过得太快，快到她没有时间陪多孩子两次，快到她挣不够安身安心的钱。从离开春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挣钱，挣很多钱，有限的时间里恨不得一天当做两天用，像燕子一样一点一点衔泥，一点一点筑自己的小巢。
　　 没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英子怎么不清楚，春在那个没有家教家风、荒废童年的环境下成长，以后性格健不健全认知有无缺陷，都是未知数。英子深知小孩最重要的那几年就是童年时期，身边人的影响之重大。单亲家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监护人能不能给予孩子足够的温暖和关怀。养育孩子太过粗糙的家庭，对女孩子的成长是可悲的。尽管如此，英子最终还是要把抚养权交给对方。有几分报复，也有几分逃避。
　　 “还好你自己也有闺女，我这么好的女人不被你们善待，有一天你女儿遇到像你们这样的男人你们这样的家庭，看看你们是什么心情？终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父亲，你也会面对女儿嫁人那天，你会愿意让她去扶贫吗？会让她甘愿受穷还被人欺负吗？……这些年我就是你们倒贴的保姆，还个个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还都躺倒在我身上指我一人养家，你们这样的家庭谁嫁了谁就被你们祸害了……”因激动而表达艰难，带着哭腔口齿不利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是这样的怨恨在别人面前却不痛不痒，像一把刀子用尽力气却插到了水中，没任何回应与杀伤力。英子被白白蹉跎了几年好时光，到头来除了情绪导致的一身疾，啥也没落到。如果自己把孩子带走，自己的重担巨大，他们岂不是逍遥自在？春是英子的孩子，更是他们家的后代，他们养不起女人，英子不乞求不屈从，而养孩子是他们责无旁贷的事。
　　 即使再心痛，英子也要理性做选择。那些年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已经耗尽了她半生力气，英子一点一点地被跌入无底深渊。如果有一天能够离开，她只想干干净净一个人。什么孩子、家务、矛盾都要统统远离，英子不想再被这些累死人的东西缠住，不得安宁。如果时光倒流，她是说什么都不会再走入婚姻，不会选择生孩子。人间疾苦，只想从自己这辈子终止，怎能再制造下一代来世上受苦受难？
　　 而且，自己连一个落脚地都没有，孩子跟她岂不是吃饭都成问题？为了孩子有个屋檐，能够在一个地方接受教育，就只能把春推给男人了。
　　 可是，解脱后的生活真的就是新生吗？曾渴望的自由是真的享受吗？一个人生活的小自由小洒脱里，不能不想起春，英子还是会心里泛酸。如果春跟自己在一起，英子的那些好时光应该是陪孩子一起看一起感受。看似逃离了鸡零狗碎的生活，可是不安和忧心，却时时伴随。一个人吃一餐好吃的，也会想起春，想着孩子被老人粗糙地管着，脏乎乎的着装黑黝黝的外表，懒惰及将就的饮食习惯，连正常营养都无法保证，自己却厚颜无耻地独自享受美食。原来，有些人从不失眠，没有任何心事挂碍，能够没心没肺自私的活着，也是一种能力。
　　
　　 二
　　 春是今年秋季入的小学，由于天赋不足开窍晚，或者天生不是学习的料，从3岁上幼儿园一直上到7周岁，才入的一年级。英子能够想象，现在的教育对于初入小学的孩子压力有多大。而且在奶奶不识字、爷爷不懂手机、老爸不在家、任何人都给不了辅导的情况下，每天大量作业，遗传了家族磨叽性子的春，怎么应对？除了被填鸭式教学逼迫，春是毫无能力。这么小的孩子，本来学习对于她已是艰难的事，学前班开始，她就已经没有童年了。爷奶不懂心疼与保护，其父外出对春不管不问，久而久之，会不会变成傻孩子一个？
　　 所有的心疼，只能化为无力，这不是该自己负担的也负担不了的事。从放弃春的抚养权开始，对于春的管理照顾的所有决策权都是别人的事了。或者说，从自己离开后，就彻底摆脱了那些抚养孩子的无奈和劳累。英子无权插手，也插不了手。尤其是在得知女儿春是上的寄宿学校。
　　 跟春的姑姑联系，才知道春被安排上的托教式一周回去一次的学校。霎时间悲愤与疼痛填满胸腔，英子只想把那个人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亲自问问他:到底是多心狠手辣，要把自己7岁的孩子送到托教？春连穿衣洗头等一些生活日常都不能自理，性格又弱，写作业又磨蹭，吃饭又挑剔，睡觉总是踢被子，在一周见不到大人的陌生环境里独自吃饭睡觉夜里上厕所，跟个孤儿有何区别？况且又不是住的地方离校远，爷奶、姑姑、大伯家都在附近，谁家都可以借住，住谁家都比寄宿学校强。一个个，却能够忍下心把孩子送去寄宿。只是为了给两个老人图清净吗？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瞎转悠，闲到无聊，却能够忍心同意让春上寄宿。春是他们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孙女，他们难道想象不到食堂的饭菜像猪食吗？春内向懦弱的性格被大孩子欺负了向谁说？只能夜里独自躲在被窝里哭的小孩，他们的心都不疼吗？春，生在这样的家庭，跟着这样的监护人，该有多可怜！
　　 英子的心一直无法平复，那几天都能从梦里哭醒。但是最终也没把那个在心里鞭尸了几百次的男人从小黑屋里揪出，进行灵魂拷问，英子不会给他重见天日的机会。这样的担忧和无助，她只能忍着，无人发作，也不屑于质问任何人。
　　 英子不做那种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而置身于深渊一辈子的女人。又没有带走孩子的能力和勇气，那就只能让春成为婚姻悲剧里的牺牲品了。同样牺牲的，还有英子以后的内心不满。
　　
　　 三
　　 英子瞪大了眼睛，也没从一队接着一队的学生里找到女儿，却看到了守在门口处的春的奶奶孙老太太。英子依旧不吭声，她有随时探视孩子的权利，对此孙老太太也从无阻拦。
　　 直到老太太迎上了被表姐带出来的春，英子才走上去，拉起女儿。彼此没有惊喜，没有意外。英子拉着女儿往前走，另外两个人就在后面跟着。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排斥躲闪，忽冷忽热的相聚相离，大家都适应了那份平静、冷漠。
　　 立冬的天气里，北方已有点寒凉。女儿身上的衣服不但脏，看着还单薄。最让英子心寒的，就是春的脚上还穿着春季的带网眼的单鞋，一双浅黄色的鞋已变成黑色，也不知道连着穿了几个月了。英子二话不说直接把女儿拉到附近的鞋店。老人对孩子这样的照顾，英子早已不见怪不怪，也早已把他们了解的透透的，若懒惰与邋遢是一个人的天性，一辈子你都别指望他会改变。如今，英子连唠叨与生气都嫌费力与多余。
　　 鞋店老板娘招呼着给英子拿几款鞋子参考，老太太尾随其后，絮絮叨叨。英子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跟店员絮叨:“瞧瞧，瞧瞧这都啥天气了，自己都穿上棉鞋了，还给小孩穿双带网眼的单鞋！白鞋穿成黑鞋，直接一次性的穿到扔，连洗刷都免了！简直了！”
　　 “是没鞋吗？哪次过来我不是准备了足够换季的衣服鞋子？可是过一段时间你会发现买过的衣服鞋子啥也找不到了。不光穿过的找不到，连新买的也找不到。就算你买一车子衣服鞋子，到他们手里，也供不上小孩穿！简直没法说！……”
　　 老太太依旧没心没肺地笑，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东一句西一句。惹得老板娘一边笑一边对英子说:“老太太耳朵不太好使啊，老给你打岔，呵呵！”
　　 “哼！啥耳朵不好使？听力好着呢！她是选择性耳聋，不想听的、指她干点啥的时候，她耳朵就有问题，你要背地里说她个啥，她机灵着呢。要是谁家起个小风浪，哪飘过一句墙头风，哼！她比谁都操心，恨不得竖起耳朵去捉声儿！”英子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她太清楚老太太的面目，没羞没臊的人是不用怕得罪的。年纪大了健忘、耳背、不识字、眼睛不好使看不见……是她惯用的逃避正事和责任的理由，也是她任何时候为自己洗白和开脱的心安理得的保护伞。
　　 很多时候英子都怕春被奶奶带偏了，以后可别成为搬弄是非的人。
　　 你又不买单，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干啥呢？真是的！合着还想让我感谢你对春的照顾？还想让我给你出点生活费不成？真可笑！
　　 英子泛着嫌，想起有一次在电话里孙老太太的攻击。因为交代了孙老太太次日会降温，需要提前去春姑姑家拿点厚衣服回去。第二日因操着孩子的心，又深知老太太的懒惰，不放心，就一大早打了个电话询问。结果不出英子所料，一夜之间，夏天转为冬天的节凑，老太太竟然并未去拿衣服，想着春昨天还穿着丝袜，英子顿时火冒三丈:“都说了今天会很冷，让你晚上就去她姑家拿点厚衣服回来，结果就知道你没去，就知道给你说啥都不会动弹！见天要闲死也不知道都干啥哩！这么冷的天你让她咋上学？……”
　　 “早知道，你咋不给我拿过来？早知道，你咋不亲自管她呀？……闲住干啥哩？我闲着坐吃等死等人来给我端吃端喝哩！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自己还需要被人照顾养老，谁的孩子谁管！你回来把她带走吧！啊？……”
　　 英子还没发泄完，孩子奶奶就一通机关枪似的横扫过来，蛮不讲理又不甘示弱。都说“得理不饶人”，有种人是没理也不饶人。你比他强时，他在你面前低眉顺眼，以换得你的施舍和不设防，但不管你给予多少，休想他们回馈你一丝半毫感恩。“穷”和“弱”，从来都是他们任何时候最有理的理由，是他们理直气壮赖以傍身的生存之道。
　　 见过一个人最卑贱的一面，英子会用无视和沉默以对。当看到他们摆烂耍横、倚老卖老的一面时，文弱的英子一时被呛到无言以对，无力招架。
　　 孙老太太的抢白还没结束，英子就挂了电话。她同时听到那边春在跺脚，对奶奶那么早打发起床和说她不穿袜子的不满表示抗议。小小的春不被好好照顾，连吃饱穿暖这样最基础的生存都不能保证，与农家宠物又有何区别？
　　 英子难过的，不是老太太对自己的抢白，而是春的可怜。没价值的人是不配让英子有情绪的。一个为了不承认自己错反而对别人大发雷霆的人，自私冷血到连自己的失误都要推到一个小孩子身上的人，何来的心疼与爱？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孙子、老伴，都一样。
　　 寒心的是，唯一的孙女，单亲家庭的孩子，若是在别人家，爷爷奶奶是疼都来不及，想方设法给予更多的爱的。而在孙老太太这里，春却成了妨碍她清闲的累赘。居然能说出“谁的孩子谁管”这样让人不齿的话。春不仅是英子的孩子，更是她儿子的孩子，是他们孙家的孙女。说的好像是替她英子养孩子似的。
　　 老人无德，遭殃的何止是三代？英子无暇批判世人的奇葩，只为春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而感到悲哀。如果春能够得到身边人的关爱，即使缺失了母爱，也不影响成长，童年依旧是圆满的。可是，看看春的身边，永远像个孩子一样长不大的春爸，不懂爱不会爱自私又懒惰的奶奶，凡事不做主撑不了大局只会给孙老太太洗碗做饭收拾烂摊子的爷爷，春爸不团结的一盘散沙的哥姐，很显然，春在这样的环境中，除了活着，不敢对身边的亲人们有其他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