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二叔的勋章(征文·散文)
喧闹的锣鼓声中,村里的婶子大妈还有小媳妇排着队伍,手执彩扇,扭动腰姿,舞得正欢。她们身着粉红上衣,绿色裙裤,腰间系着彩绸,衣裾飘飘,彩扇飞舞,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还有骑着毛驴的媒婆,嘴边点着醒目的黑痣,头上戴着黑色缀有绿色发光装饰的平绒小帽,不断摇晃着毛驴模具,做出毛驴奔跑状,人呢,则仿若一副真的在毛驴背上被颠来颠去的自在模样,手握长长的烟袋,不断挥舞着,时不时地还放到嘴边,一副抽烟入味的陶醉样。还有身穿黑色衣服,鼻子上画着白粉的丑角,也晃动着身子,做出各种引人发笑的举动。锣鼓震天,欢声笑语回响在坐落于深深沟谷里的小村庄——上庄头。
村子里最宽阔的街面,一派热闹景象。一进村,我们就被这喧闹的场景吸引住了。看着那些化着红色妆容、满脸皱纹绽笑的婶子大妈,还有年轻漂亮的小媳妇,跟着节奏快乐扭动的样子,我心里也溢满喜悦。深居沟谷的村民居然这么会乐呵,是谁组织的呢?挤进观看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人群的中央有一个背对我的人,正手势有力地指挥着。呀,那个有模有样指挥的不是夫家二叔吗?二叔居然懂鼓点会音乐?驻足,观看,只见二叔有条不紊地挥动着指挥棒,鼓乐声便在他的指挥下或激昂,或低沉,或欢快,或急促地鸣响着,震动着山谷,发出回声。不时地,他还兼顾指挥一下扭秧歌的人群的队形,指点一下媒婆和小丑的动作。
这还是那个没日没夜在山间地头劳作不休的二叔吗?怎么居然有闲情雅致拉起一帮鼓乐班子和舞蹈队伍来了?是临近过年二叔得闲了吗?
好容易从熙熙攘攘的人流钻着空往村子北头走去,回到了家。从公公口中得知,因家庭贫困,二叔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从小他就喜欢这些,以前村里正月唱戏,他还在里面扮角色,拉胡琴,做导演。后来迫于生活的压力,放下了好多年。这不,现在日子好过了,又拾掇起来了。
二叔的聪明,我是知道的。在村子人的眼里,他不仅能吃苦,还脑瓜子灵。村里人说起他来,都异口同声认定,他是“青石板上也能抓着吃的”人。厉害吧!农民眼里,最可靠的是土地,肥沃的土地你肯下苦力,人勤地不懒,会回报你好的收成的。但是青石板可没有肥沃的土壤呀,居然能被大家认为他可以抓到吃的,只是大家佩服他脑子灵的一种说法罢了。做农民的二叔总能看到商机。比如说,他将家里好不容易攒出的钱,拿着去集市上买了头小牛崽,回家割了青草喂它,喂了不多久,便牵到集市上,卖了个好价钱。他不过是费力去割了几天青草而已,就赚了别人干一两个月才可以挣到的钱。因为他会动脑子,能看准行情。
他自学成才,会做瓦匠活,而且手艺杠杠的。农闲时就是垒墙,抹水泥,盖瓦房,做着瓦匠的活赚些零花钱养家。打石头,盖房子,垒砖墙,抹平房顶、水泥院子……二叔从不打怵,做这些活计,他都是领头的。农闲时节他也不肯闲着,领队去十里八乡干瓦匠活,夜晚回家,他的衣服上总是星星点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泥点子。村里谁家盖房子,首先想到的是找他,手艺好,人勤快,总能千方百计替主家省工省料,并且还质量高。所以,三里五乡,亲戚朋友只要有了瓦匠活,首先想到的是找他,因他做的活细巧,进程快,质量还有保障。他还十分遵守承诺,答应给人家干的活,不眠不休也要早点给人家干完。前年我姑娘归宁,让孩子的叔叔去接老家的老人们来城里喝喜酒,堂弟说,他和二叔一家不用接,他开车来。结果遗憾的是,二叔没有来,只有走路艰难的二婶带着祝福的红包来了,二叔在外村给人家做瓦匠活呢。
不仅干活质量好,守承诺,二叔还胆子大,敢于干别人不敢想的事。有一年,南边一个乡镇的厂子要在大门口放两只大石头狮子,村里一个人不知怎么知道了,想方设法拿下了这个工程。之后二叔带着六七个人,去石头坑打石头,想法搬回来。还找一个懂行的人做了一个泥塑的模型,对着模型,他精心进行雕刻设计,一点点錾出狮子头部的眼睛,发卷,爪子……每天中午吃饭,还有晚上,都轮班看着,生怕被谁给弄坏了。天寒地冻,作业地点就在村子北边的一个宽阔处,露天地里,七八个人叮叮当当,凿出许多碎石末,整整忙了一个冬天,终于按时凿出了一对栩栩如生的狮子。这是二叔自己和那几个人共同忙活五六个月的成果,验收交货时,看到雄雌狮子个个身躯高大,神态威猛,验货方一叠声地夸赞。很不幸的是,那个厂子经营不善,要倒闭了,原来许诺好的工钱是一万三千元,结果却打了水漂,一分钱也要不回来。最后不甘心,二叔让公公写了诉状去城里打官司,官司倒是赢了,但是钱却无处可讨。二叔很难过,忙活了这么久,经常白天累得疲惫不堪,夜里还睡不着,琢磨怎么雕凿能让狮子有模有样,竟然却没有收益,还有七八个好兄弟也陪着一起苦干了这么久,怎甘心?一趟趟他往那个厂子跑,最后仅仅要回来二百块的路费钱,还不到讲好工钱的零头。这段事,是二叔大胆接下的一个大活,可惜活干得倒是完美,就是白忙活了。多年后,再次提起此事,二叔依旧难过不已。那半年与七八个弟兄付出的艰辛,雕凿石狮子的艰难,都不是钱可以计算的。
栽的樱桃挂果了,二叔脑子活,让收货的外地老客在家里吃饭住宿,可以赚一笔钱,老客需要人过秤,看摊,捡果,他帮忙或者找人又可以获得些手续费,家里的樱桃没人摘,想法雇一些泰安莱阳等地的人干活,那儿工钱比当地低一些,当然,忙的季节,当地也没有闲人可以来雇用。慢慢地,和外地收樱桃的老客交往出了感情,他们只要来到当地收货,肯定依仗二叔帮扶,找摊位,拉好货啦等等,二叔也可以获得佣金。
能出力干,还节省,二叔是吃苦耐劳的典型,而且他特别能忍受苦痛。大约三十年前的一天,二叔去山里的石头坑打石头,被坍塌的石块打到,肋骨断了好几根。他去医院看了一下,就回家了,因为肋骨也没法子接,也不能用石膏固定,只能自己长,他忍着疼痛,也不肯花钱住院买药。一次我对象去他家看他,他问家里还有没有舒筋接骨的药,因为他知道我对象前几年在单位被滚下的水泥管砸断过脚背。我对象回家找了几盒吃剩的药拿给他,都两三年了,那药说不定都过了期了,二叔就靠着这些药忍痛坚持着,还没有好利索,又开始倾斜着腰干活。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家都还很穷,老百姓有病也不敢住院,要省吃俭用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二叔,当然会忍痛疗伤。
前几年,一次二叔摘樱桃从树上掉下来,脚骨断了。堂弟带他去医院治疗,他一听要住院,坚决不肯在医院待下,让他儿子带着他找了一个私人诊所处理了一下,就回家了。那时正是忙季,我们回老家看到,二叔脚断了也没有休息,而是拄着拐上山。樱桃都红了,不抓紧摘下来,一年的辛苦就白浪费了。老家的山很高,很陡,走出村子,向外通往县城的公路,都爬山越岭成为“十八盘”。二叔受伤的那只脚肿得老高,根本无法穿鞋子,只能拖着一只肥大的拖鞋,趿拉趿拉前行。在山上忍着疼干活,不能爬树就在树下摘樱桃,下山时,还得挑着一担。忙的季节家家都忙,二婶身体一直不好,有很多病,但也得坚持到山里摘,因为庄稼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只要有口气能走到山,就得坚持干。山里的陡坡本来就难走,坑坑洼洼,不时有碎石流沙。路很窄,又陡峭,蹬不住脚,二叔拖着一只伤脚,还挑着七八十斤的担子。我想象不出,挑着担子,拄着拐的他,是如何历尽苦痛走下那么漫长陡峭的山坡的。承重的身体,疼痛的脚,如何在砾石滚动的山坡站住脚?当那只好脚迈步时,那只受伤的脚承受着沉重压力该有多疼!但是,二叔坚持着,一个多月的樱桃季,他都滚爬在山上,没有休息过一天!
做活计受伤是常有的事,但是像二叔这样能生生忍受的人甚少。
有一次听说他病了,去他家里却没有看到他,原来被人请去盖门楼去了,后来再一次回家看到他,他说自己的眼睛很疼,原来,本来眼睛有毛病,去医院动了手术,医生让在家休息半个月,他才休息四五天,就去了施工现场,不停地劳作,瓦匠吊线看垒的墙体是否直,更是得用眼,眼睛得不到休息,原来手术前是朦朦胧胧看不清,结果怕耽误人家的活,又累得变成了眼疼难眠。现今年逾七旬的他一身病疼,白天干活依然生龙猛虎一般,夜晚回到家,躺着浑身疼,一宿一宿睡不着。二叔生来就是干活的命,只要闲着,他就觉得难手难脚的。大雪纷飞的冬天,雪很厚,无法再去山里劳作,二叔在门口拾掇柴火,所有的木柴,细的他把它们锯成两捺长,粗的劈开,也锯成这么长,垛在门口东边的墙边,齐刷刷的,像他垒的石头墙一样,笔直,整齐。
二叔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米五多吧,但是他长相清瘦俊朗,加上眼睛炯炯有神,做事从来都很有章法,所以从来不会让人去想他个子怎样矮小,只觉得他脑子好灵,好能干。好多活,心灵手巧的他一琢磨,就能上道。有一年回老家过年,看到二叔屋子装修一新,天棚,墙面,地板,都新簇簇的。当然铺地板砖之类肯定是二叔自己的手艺,只是家里忽然多了许多根雕。起始,以为是二叔买的。结果一问,居然是二叔自己雕刻的!原来,二叔赶集经过一个村子,看到有人在外面摆放着很多根雕,花鸟虫鱼,人物动物,树木花朵,无不栩栩如生,这让他开了眼界,也不由得喜欢上了。他让儿子去大一些的城市买了雕刻用的工具。如锯、木锉、凿子、刻刀、扁铲、斧头、木钻、木锤、刨子等,然后只要上山,就会留意制作根雕需要的材料。奇形怪状的根雕材料往往长在最险恶的环境,所以,二叔留意悬崖峭壁处、沟壑边缘处,柞树、杨树、榆树、酸枣、荆条、松树、刺槐……各种硬杂木,都被他留意着。只要发现好的材料,他不胜惊喜,小的根,他镢刨、锨挖、锯子割;大的根,他舍得花钱去雇挖掘机挖取。二叔巧妙利用树根本身的形状,加上自己的想象,雕刻出各种象形:神龙巨石盘踞,灵鸟枝头鸣唱……千姿百态,无不栩栩如生。还有大的根雕,二叔制作为一方巨大的茶几,可供四五个人围坐饮茶。另一个大的根雕是一尊巨大的罗汉,惟妙惟肖,形神毕备。听二婶抱怨道,忙完了樱桃,你叔就开始凿啊,刨啊,抠啊,磨啊的,大中午头也不休息,和着了魔似的,刻完了,又是一遍遍上漆,迷得连饭也顾不得吃,一天得换好几次衣服,每次脱下来,后背都是一圈一圈白色的汗隔拉(汗渍)。丑陋的树根,在手艺奇巧的二叔手中,变成了一件件工艺品。听说,其中一件,被收樱桃的老客看上,卖了六千元。还有一件根雕,也被村里一个在外地的人瞅上了,只是价格没有谈稳,还在二叔家呆着。提到他的根雕,二叔神色有些颓败,长叹一声:不时兴了,没人要啊。这么美,怎会无人欣赏?但一想,毕竟二叔一辈子没有走出山村多远,即使进县城的趟数,也很少,周围又是农村人居多,大家首先顾及的是吃饭穿衣治病,有钱有闲赏识他作品的能有几个人啊!
二叔勤快,他最看不得懒人。以前我们回老家一般有时间都去二叔家坐坐,但退休后回老家,我怕去二叔家了,因为每次看到,他总会问我,不上班了,没有找个营生干干?我心里想,我干啥呀?街上那么多下岗的闲人,忙季时都被乡下人雇着套袋摘袋,那些出力活、技术活我也不会干,哪里有我的岗位?但是,我只是心里说说而已。嘴里回答着没有。二叔心里肯定在替我着急,这么懒,不知道多挣点过日子。于是,再回家,为避免尴尬,就我对象独自去二叔家,我就在家帮婆婆做做饭,好躲避二叔的询问。
二叔的勤快是刻在骨子里的。
上次回老家,在门口遇到二叔,他精神萎靡地靠着墙壁,说,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过一个馒头了,吃不进去,顿顿只能喝点稀饭,堂弟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回来吃了药也不见好。说着,他心疼地说,在医院,这个机器照照,那个机器照照,一千好几百就没了,也没治好。即使身体很虚弱,也没耽误他上一天山。因为过节,我们送了他点东西,他总是一如既往,从不肯欠情别人的。平时我们回家,他和二婶知道了,总是送来当季的新鲜瓜果菜蔬,这次明明芋头还不太成熟,他竟然刨来一大兜,芋头白白嫩嫩,皮轻轻一碰就掉下了,还有芸豆啥的蔬菜也是一大兜。我们在吃饭时他送来了,让他吃饭也不肯。坐着抽支烟,说了几句话,就要回去上山干活。闲谈时,他说,早上从山里刨了芋头,拐着篓子走到街上,腿忽然不好使,直打偏,怕人家笑话,他努力正着脚走,但怎么正过来也是走得歪里歪拉。我对象劝他去看看,怕是中风的前兆。他拒绝,说,他不爱吃饭的病,去了医院花了钱也没看好。回到家,我对象还是很担心,犹豫半天还是给忙碌着秋收的堂弟打了个电话,堂弟说等忙过这几天,就带他去医院看看。又抱怨道,我爸这个人,把钱看得像金豆子,进医院花钱,可要了他的命了。上次去看病,花了一千多,念叨来念叨去的,总也忘不了。
昨天回家给孩子爷爷送东西,要走时,看到二叔从山里回来,正走到我们老家门口。我对象问:“二叔,你去医院看你的腿了?走路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去,好了。”二叔漫不经心地说着。他这又是去山里垒地堡堰了。肩膀上的䦆头、铁锨上面,全挂着新鲜的泥土,穿的衣服,外套敞着扣子,里面的秋衣、毛背心都溅满了泥点子。前天刚下过雨,地都湿漉漉的,可二叔这又闲不着了。
二叔,他是被深山隐没了的巧手工匠,也是被少文化阻挡了成名的艺术家,但是,勤劳能干,吃苦忍痛,节俭成癖,是任谁也扯不掉的勋章,经年悬挂在二叔的胸前,闪闪地,发着夺目的光芒。
回复来迟,见谅。兔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