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海草房审美(散文)
海草房,在我的视野里,仿佛是从一幅画走出来的古代仕女,莲步轻摇,姿态袅娜,不胜其美。
我曾住过海草房,曾生出盖着大海入眠的独特而美妙的感觉。海草房一直没有走出我的视野,我对海草房依然觉得新奇,从未产生什么审美疲劳。在胶东半岛有句俏皮话——岁月不能老美女,时光不坏海草房。海草房的美无惧时光的风化打磨,堪称一绝。
一
胶东半岛的海草房,是自秦汉流传下来的一张古老的名片,至今,它还是以苍老的容颜面世,传承着古典美。
崮山前是一个沿海的小村落,二百多户人家,红瓦房和别墅在四周围裹了三十多幢海草房,作为古老的文化遗产,被圈进了露天博物馆。
秋天的海风,不时地问候着早就登岸上房顶做了海草的先辈,这是古老的对话,它们的语言我们已经无法解读,但海草不败,民居安然,或许就是对话的主题吧。
前几日,我认识的毕无言哥的海草房开始翻修了,阵势浩大。毕哥说,这是一次隆重的祭祖,告慰祖宗无忧,风雨远海草,百年一佳期。花多少钱都值得。一番话,与他的名字并不对应,若不是我打断,他会说个没完。
四间海草房,三个苫匠,干了12天,终于完成了一次盛大的祭奠仪式,毕哥在海草房的山脊两端挂了红灯笼,以示仪式结束。这幢海草房经过了96年,重新披装着彩,又无疑是一场跨越极长时空的婚礼。海草房有着“三世安然”的美誉,在民间,有着“富不过三代”的预言,但不能把这个预言送给海草房。谈到下次修葺,应该是在他的重孙一代,他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才几年的事,海草房是可以代代相传的爱,就像你们文人喜欢的诗词,几千年依然朗朗上口,床前明月光,头上海草房……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仔细琢磨,如此工整的对仗,出自一个农人之口,让我顿生敬畏,古典的美,在传承中,并未折断羽翼啊。什么东西都可以老去,这大概是不可违逆的规律,但老的进程,并非那么快,古典美的价值,在衰老的过程中,迸发出推陈出新的力量。
将上万斤的海草搬到屋顶,再经近百年的风雨洗礼,这是一场为百年基业奠基覆顶的宏伟气派。十几个小工,蹲在地上,捋着宛若发丝的海草,打成捆儿,那些海草,在他们的手中,就像一缕缕秀发,海草被一根根理顺了,巧手辫成了辫子,这是一项为出嫁的女儿梳发束发的工作,心中带着一种自豪,没有送女出嫁的不舍,只有“小乔初嫁了”的美妙感。我常常想,三五千字的文章,我看一遍,觉得那么繁琐,那些文字,是弹奏着音符,从心中落到纸上的,是多么高雅的事,但也经常生出怠倦之意,而他们,应该就像我捉字上纸一样,心中怀着一个百年的梦,于是,再繁琐的事都会变成和诗一样美妙。
二
海草的真正用途,不应该散乱地陈放在海滩,和着海水低吟,从秦汉始,人们就发现了海草可以为人遮风挡雨。靠海吃海,吃的是大海馈赠的鱼类和藻类,海也提供了可靠的居住材料啊,那些来自海底的大叶海苔,带着不易消失的卤气和胶质,这是抵御风雨侵袭的武器。也是大海给人们的可以跨越时空的礼物,虫子远遁不能蛀,潮湿不侵不能霉,靠近烟火而不能燃烧,海草是柔软的,柔能克刚,风雨再硬,也硬不过一颗热爱时光的柔软的心。“不能腐”,这是海草房所表达的深刻蕴意,不是愿望,而是现实。我们的祖先,第一次把海草搬到屋顶,应该是一次尝试,正是这次尝试,开辟了华夏民族的崭新民居史。在这个历史长河里,多少遗存都被淘汰,而我们在海草房面前,是不能感叹时光无情,光阴毁物的,就像掩埋地下数千年的青铜器,尽管表层覆着铜锈,但剥去锈迹,刀身不折,剑刃刺光。中华的历史文化,正如这些历经时光打磨依然璀璨的带着古韵的遗存。存在总是真理,发现这种存在,靠的是智慧,能够把海草搬到屋顶,靠的是智慧,更有无与伦比的手艺,根根海草相聚,风不透,雨无侵,古老的手艺,发挥着作用,这就像诗人用平仄和韵的字,吟出一首首诗,他们用灵巧的手,不起眼的海草,留下一幢幢民居遗产。海草房,是房子吗?我常常在心中发问,于是有了诗意的感叹。用海草编织的时光,细密而精致;以海草为字,书写了一篇传世的不朽之作;柔软的海草,在智慧者的手中可以变成魔术,幻变出奇妙的楼阁;最柔软的地方,用心抚摸,可以迸发出坚韧的力量。不似金色软如丝,刺绣宫殿人可居。柳枝细软生春风,海草绵絮可御寒。
苫匠修葺海草房,简直是一场精致的苏绣功夫,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他们穿着粗布裤褂,将身体放进海草堆里,也是将自己绣进自己的作品里?是的,他们把自己对海草的理解和心思绣进屋顶,天光可见,日月可鉴,他们不能因一个房顶而坏了自己的声誉,是把自己的功夫和用心作为材料,视为主题,寄托于每一根海草,编织到硕大的屋顶上,屋顶就是一幅绣工精致的苏绣。麦秸打底,黏土胶合,理顺每一根海草,海草就像苫匠指挥的千军万马,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多多不乱。要知道,风雨是挑选着那些薄弱的环节施加淫威的,于是,每一处海草,都要一遍遍压实,风不能透海草之骨,雨不能侵海草的身。海草,是苫匠手中的绣线,看不见他们穿针引线,但可见他们驱遣海草安身复位。他们的十指,就像灵巧的绣针,一次十根针飞针走草,真可谓大观!我站在房下,看得发呆,也甚为惊叹!无一根海草从他们的绣针下漏掉。千丝万缕,任驱遣;一针一线,见功夫!海草,上岸的时间不一样色泽不同,初上岸呈绿色,老海草是褐色的,要用风雨过滤掉青涩的绿,这些海草就被安排在表层,这是要海草经风雨见世面啊,他们心思缜密,所有的心思都投在每一根海草上。海草是苫匠的儿女,为儿女梳妆打扮,怎么可以糊弄呢!苏州,是针线苏绣的发祥地,而半岛荣成则是海草“绣屋”的发祥地,是格局更大的苏绣作品。于是,人们也给那些苫匠一个雅称——绣娘。我一直担心,那些绣娘会不会手艺失传,最近听说,市里正在投入资金保护海草房,其中就包括培养“绣娘”,让古老的手艺得以传承。
一幢崭新的海草房,就是一件精致无比的艺术品。不论是三间还是四间,一个单元就像一锭元宝。房脊的两端翘起,似元宝的两头,农人除了取吉祥的寓意,还有着审美的考虑,仿佛是奔马昂首,也有叫海草房屋脊是“马背式”,这和古徽州一带的马头墙颇有神似之处,只不过胶东半岛海草房的屋脊更倾向于神似,追求一种奔腾无羁之势。屋顶呈向下的弧线状,是独特的曲线美,曲线流畅自如,向两端飞跃而上,给人一种腾挪跌宕的观感。海草追求厚实稳重,屋脊最薄处也在半米深浅,两端至少在一米以上,这样可以形成大坡度屋脊,便于排水和融化积雪,以使海草房经久不腐。曲线美,是每一个生命体独具的美,海草房因有了曲线美,从此赋予了生命力,柳枝绵柔,清流绕山,群山跌宕,飞鸟翩然凌空,都把曲线美化作一种生命的节奏,自然的韵律,是一曲最具动感的音乐。这种旋律,是最古老的,它存在于海草房屋脊,已经千年,我觉得,应该纳入音乐史去研究啊。所谓“曲尽其妙”,在海草房上体现尤其突出。西班牙建筑学家高迪说:“曲线属于上帝。”这个判断,突出的是设计的最高境界,海草房的建造已臻于止境,曲线透露着风情,彰显着优美的流淌感,所传达的是最有格局最高尚淳朴的美。
三
独具沧桑色,不负时光老。我们处于现代化的伟大进程中,特别需要一种厚重感,海草房则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它从古代来,不变其色,依然带着历史厚重的颜色,以苍老面对我们,这种色彩,让我们马上想到了朴实无华,是笔力雄健的版画,是海空处的一幅古老剪影,是透着魏晋风骨的古体诗。我觉得世间的色彩没有哪一种可以准确描摹出它独特的色感,只有通过这些形象去理解它无与伦比的色彩。不是红颜白发,它是苍发白颜,依然透着力道的鲜明色彩。不是年衰岁暮的喘息,而是老当益壮的蓬勃。虽华发从来生,但绝不老态龙钟。太过鲜艳的色彩,都经不住时光的打磨,会渐变褪色,海草房是海草,从来不改变本身的色调,真可谓初心本不改,原色从不褪。黑色可以变旧,灰白在色系里是最稳定的颜色,有人称为历史色彩。我们也就可以把海草房作为一部史籍,去解读民居演变的历史,因为它是真实的。
胶东半岛海草房的主人的爱意如何在房顶上表达呢?将巨大的渔网撒向屋顶,网住一房的海草。这是近年才有的情调。渔网色泽斑斓,浅红、粉红、淡绿、深蓝……一村的海草房,就像一条条巨鲸,被网住,这是渔村风情,总离不开大海的给他们带来的渔获美感。著名画家吴冠中曾在荣成常驻为海草房写生,认为“将废渔网套在草顶上,大概是防风吧”,这只是一个理由。沿海海风大,以防万一,但海草房无惧海风之狂,往往那些瓦房的瓦片会被海风掀开吹走,而海草却无恙,海草房有着独特的防风功能。我的朋友告诉我,有两个目的,一是杜绝鸟儿在海草房上做巢,免受“鸟害”;二是好看。多么简单啊,五颜六色的渔网,让海草房有了梦幻之感,远观之,颇似蒙上一面五彩的轻纱,我们完全可以发挥想象,猜测那面轻纱之下,该是怎样的惊艳玉容,怎样的迷人身段……吴冠中的一个比喻很经典:“仿佛妇女的发网,却也添几分俏丽。”是啊,渔网就像古代仕女们的发髻上套着的发网,拢起散乱的发梢,也给那顶云髻增添了妩媚和俏丽,古诗写,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唐薛逢《宫词》句)稍微改造一下,送给海草房吧——云髻罢梳对天镜,罗衣已换添奇香。一种物象,可以给人以奇妙的遐想,无疑会让生活更有趣更丰满,我想,多少年来,胶东人安于海草房,在有的人看来可能是不可思议,在他们心中,无疑是一种浪漫的居住方式。如此说来,审美就不仅仅是文人雅士的情调了,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尤其在当代,这种元素的价值被越来越多的人看重。
四
人们对海草有着深情,在胶东半岛,太多的人家的街门都有“门楼”,人们不慕使用黛瓦红瓦做飞檐翘脊的设计,即使家住红瓦房,也要在门楼上做一个蘑菇门楼。这是一种痴恋不弃的倔强性格使然。如今,海草逐步减少,很多海域再难寻见海草的踪迹,但热爱海草,留住记忆,不是靠口头上的念叨,起码要留住回忆的引线,那个海草门楼,可以点燃人们的记忆之火。荣成是北方罕见的“将军市”,涌现出的将军已有160多位,门楼上的海草,独挡风雨,宛如一位将军,临阵观敌,风采凛然,那一袭灰白的戎装,是将军久经沙场的经典的阅历颜色,于是,人们把这样的门楼叫作“将军帽”。将军帽上无星徽,但刻着沿海人独有的护疆卫国的情结,这样的文化植根在人们的心中,以门楼为牌坊表达着无限的敬意。
崮山前的海草房,是胶东半岛海草房的缩影,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得到广泛保护。荣成有千里海岸线,沿海村落300处,村村有海草房,这是时光留给村落最美的符号,是漫长时光的沉淀。我的老家距海十里许,也有相当数量的海草房,面临着农村民居的拆迁改造,这些海草房以文物的身份,依然独存于世,可见海草房在人们心中的位置。
91岁的新筝哥(刊物老编辑)今年特地趁着疫情不紧时回老家。遇到我吟了两句诗:风雨不改旧时光,梦心还存海草房。离家的游子,最念家的温暖,海草房是岁月无法抹去的一道风景,虽旧常忆。我想,能够从风景中透出温暖的,要数那些蹲守于时光里的海草房吧,存放的岂止是百年乡愁啊!
也许我童心不减,每当看到海草房,我的眼前便生出童话的世界,饱满的屋顶,仿佛是被白雪覆盖,日照不融,风吹不散,苍老的海草房,在每个季节里,都有着不老的模样,是雪中的童话,是梦幻的奇异屋,古风犹存,童话幻影。
在参差的海岸线/隆起风骨的屋脊/鲜活的烟火依然透着曾经的味道/唯美的乡愁/打上光阴的符号/时光编织一道草网/将古老和甜蜜收归在魔盒/不经意轻轻地打开/抽出丝丝缕缕的歌谣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诗兴,三年前曾经歌吟海草房,这是一个深爱海草房的游子的心声,愿把这些声音放进海草房的魔盒里。
2022年11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