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风雨之后(征稿·小说)
一
下午一点钟光景,日头像一块烙铁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树荫里拼命叫唤。狗子们比任何时候都老实,趴在树底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已经铺了柏油路的大街上没有几个人,都躲在阴凉地儿打扑克或者拉呱去了。老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只大公鸡领着五只母鸡在石槽前扒拉食吃。老满狠狠地剜了公鸡一眼,龟孙子,就你活得滋润,小母鸡前呼后拥的。大壮回来,你就潇洒不了喽!老满说着,朝大公鸡轻轻踹了一脚,惹得母鸡咯咯咯吼叫,表示抗议。
你真是个贱胚子,踢鸡干嘛?还不帮我拾掇拾掇屋,人家城里姑娘娇气着呢,这乡下的苍蝇蚊子也多,可不能咬着她,细皮嫩肉的。老婆秀华手里捏着一把扫炕笤帚从屋里出来,嘟囔了老满一句。
老满捏了捏酒糟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八字没一撇,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准?再说,恁俊的一个女子咱大壮呆头呆脑的能养活住吗?
秀华将老满拽进了堂屋,在院子粗声大气的,给马三两口子听到笑话死了!你不要老脸,我还要。
老满就不吱声了,一丝干巴巴的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卷来。炕面铺着的一层稻草有些霉烂了,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秀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稻草捯饬到窗外,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日影中舞蹈。老满在壁橱的抽屉找来瓦刀,挑着土篮子去房后的土坎挖了一担黄泥,用井水搅和均匀,秀华这边把炕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好几年没翻修炕体了,炕上裂着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缝隙,一烧火那黑烟沿着裂缝往外窜。响晴天还好烧点,特别是阴雨天,烟雾缭绕,炝瞎眼珠子。本来想过了雨季,晚秋谷物归仓后掀了炕体,拓几十块土坯,重新整理一下炕,大壮昨晚七点半打来的电话说暑假带个人回来待些日子。
电话是老满接的,大壮一听是爹,就问俺娘呢。老满说在厨房,大壮说让俺娘来说话。老满心啪嗒落冰窟窿里了,死崽子每回打电话不愿和他唠扯,和他娘亲。呐,你儿子喊你来说话。
老满没好气地冲厨房嚎了一嗓子,秀华颠儿颠儿跑过来,嗯,大壮有啥事和你爹说不就得了。大壮说,娘,不一样的,俺爹心粗得像口大瓦缸,说吧,啥事?急三火四的。大壮吞吞吐吐说,娘,俺同学要来,你和爹把家好好收拾收拾,不要的老物什该扔就扔了,请师傅吊个棚,啥年代了谁家还有报纸糊的顶棚?秀华刚想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大壮那端就挂了。
秀华暗自嘀咕,儿子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痛,有花哪个不戴头上,有胭脂谁不擦脸蛋儿?钱呢?老满也没啥能耐,连个手艺也没有,靠一身蛮力气给人打小工养家糊口,秀华搁家一年养两头猪,长到二百来斤重时,卖一头凑付整数给大壮打进卡里,留一头杀年猪。
居家过日子,没个柴草垛大伙笑话,不养鸡鸭猪狗也缺了烟火气儿。秀华要强,老满没本事不要紧,肯干就中。天老爷饿不死瞎眼家雀,有手有脚的挠点啥不是钱?大壮来年就大学毕业了,以往花销不大,两口子还可以承受,今年返校后,隔三差五打电话叫老满夫妇打钱去,老满话到嘴边想问问钱怎么花那么快,又咽回去了。
家里也没积蓄,儿子读书用钱是大事,眼目前来钱快的活儿,就是给镇里一家建材商行搬运水泥,一包一元,一小天搬运二百包不成问题。老满累得腰酸背疼,晚上躺炕上直哼唧,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年轻了。
图省电费,秀华太阳刚落山就做好饭菜吃了,鸡鸭鹅猪喂饱了,关进圈里。也不能睡那么早,老满就叼着烟袋锅,在屯子那条街遛达,和坐在梁磕巴日杂店门口的老少爷们扯会儿不咸不淡的嗑儿,一轮象牙月爬上天空,踩着如水的月光回家,房里没撑灯,秀华在月影里摇着蒲扇,家里有台八成新的电风扇,还是大壮的舅舅用过的,准备卖给收破烂的,赶巧秀华回娘家看老爹,拦住了弟弟,宝贝似的抱了回来。同新买的没啥两样,弟弟秀文是大工匠,盖楼修桥看图纸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娘几年前脑溢血走了,爹就一直在秀文那里生活,弟媳妇枣核人不错,性子柔,有想法也不说,埋在肚子里。爹很喜欢这个儿媳妇,秀华条件不好,逢年过节拎点烟酒啥的回去给爹。
临走,枣核又打理比较贵的海鱼,南方运来的水果让秀华大姑姐带回去,秀华不拿,枣核就差咐女儿豆豆骑自行车送过来。两家也不远,一个在河这岸,一个在河那岸。当初,秀华嫁给老满也是爹的意思,老满和几个劳力在秀华的屯子立电线杆,他一身疙瘩肉,干活虎虎生风,也不多言多语,就埋头干活,秀华的爹就看上了。
秀华当时在苞米地锄第一遍草,晌午时,往回走,老满和劳力们蹲在地边吃面包,赤裸着上身的老满,见水灵灵的秀华走过来了,急忙穿衣服,秀华羞红着脸,低着头跑开了。身后,谁打趣老满说,还别说,你俩挺般配的。
那时候青年男女谈婚论嫁,一定要请个媒人牵线搭桥,秀华和老满早就认识,前后屯住着,只是很少交集。对老满的印象不好也不坏,爹在饭桌上提到老满,探寻秀华的意思,秀华脸腾地红了,爹俺不想嫁。为啥?满子不赖,体格子也棒实。
秀华说,俺想在家多呆两年。爹说,女大不中留,该嫁了。秀华扭身去院子剁红薯梗喂猪了,那天傍黑,老满家就打发他们屯子的大麻脸媒婆来了,把大箩筐腚朝炕沿一落,就说了老满爹娘嘱咐她给儿子提亲的事儿,爹瞅了一眼戳在风门口的秀华,嗯了一声,成。叫满子折个黄道吉日订亲。
爹也往老满要了四大件:一台长虹电视,一套杨木家具,四铺四盖被褥,一辆飞鸽自行车。老满借梁磕巴的大马车过了河,将秀华拉家来了。
现在,那台长虹电视早坏了,老满想卖个废品收购站,秀华不肯。多少也留个念想,人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大壮!唉!这崽子不知随谁?花钱大手大脚,就像他爹是摇钱树似的,还没发批评,说狠了怕大壮不回家了,大壮打小就气性大,在外给人家小鸡小鸭拍死了,秀华抡起巴掌抹两下,他撒泼打滚在地上,气死过去好几回。咋办?不能不教育吧。
秀华好话说了一火车,大壮是磕了伤疤,忘了疼。好在他聪明,是个读书的料子。在学习上,不用秀华和老满督促。猫养猫亲,狗养狗亲。秀华也想过,大壮成家立业,他们也算是老儿子娶媳妇--妥事了。大壮就是个瓷瓶,又怕刮又怕碰。炕盘好了,一股新泥土的味儿窜进鼻孔,院里的几棵苹果树,结满鹌鹑蛋大的果子,树叶蓊郁,碎银般的阳光将树影折射在大地上。黄瓜架缀满长短不一的瓜,辣椒枝上刚吐出一枚枚指甲盖大的小辣椒,茄子也刚坐胎儿,两洼花生蔓儿也是绿意葳蕤,圈里的两头猪在哼哼讨食吃,年景不差,秀华看着肥嘟嘟的杜洛克猪,心豁然亮堂了。
老房子的墙体裂纹了,最普通的装修也得二三万,还不算人工费。大壮没敲定啥时候回,如果请人拾掇,少到家也要一周时间。手里紧巴巴的,离了钱寸步难行。老满每天骑电动车去镇里扛水泥包,哪有空请瓦匠?
屋里犄角旮旯清尘完毕,生火做疙瘩汤,新盘的炕顶好烧,不反烟了。火苗舔着锅底哔哔啵啵响,老满进菜园摘了两根黄瓜,割了一刀子韭菜,夏天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唯恐遭地蛆。
老满倒了两滴乐果拌在沙子内,撒在韭菜根系部位,面疙瘩在汤锅里噗嗤噗嗤热闹,躺在堂屋红柜上的宅机滴铃铃叫了,秀华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接通电话,大壮的声音急火火的,像狼撵了似的,娘,我是大壮。
忘了告诉你,把灰头土脸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不能让小梅住磕碜的屋子!大壮,你……你和小梅哪天回?赶趟吗?装修不是一天两天就完成的。放假就回去,再过七八天吧。秀华想问问大壮还要准备啥?大壮旁边有人喊他出去吃烧烤喝扎啤。
一盆疙瘩汤摆在桌子上,秀华将大壮电话的意思一说,老满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放下碗筷,老满换了一件擦汗背心,就朝外走。秀华说,你一口也不吃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满也不回头,闷雷样地砸了一句:死不了!祸害千年,罪还没遭够,天老爷也不收
。你和秀文好好说话,别忘了跟枣核多说几句小话。一铺炕滚了恁多年,老满一张嘴,就清楚他伸啥舌头。秀文入夏时,就从工地回来避暑,他有眩晕症,老日头一爆热,他就犯病。每年夏天秀文必请假搁家待两月,自己姐姐家装修,即使不给工钱也得帮衬!
二
老满是在天泼墨黑的时候,颠儿颠儿回来的,秀华听他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事妥了,果然,老满呲着一口烟牙乐呵呵地说,我小舅子就是够意思,没说的。答应了,明个就带几个人过来干。
秀华没挪身子,摇了一下蒲扇说,亲兄弟明算账,咱给工钱,别撂下巴给枣核打。俺爹那坎也不好看!
老满吸拉吸拉嘴,你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给秀文钱他能要?再不济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壮领媳妇回来,他做舅舅的不高兴?
秀华说,你是属屎壳郎的,拉了自己吃,一点不掉链子,秀文出力出人,该得的工钱咱必须出!
老满说,好好好,我不和你巴巴,装修完再说。
秀文天还麻麻亮就来了,秀华才往锅里倒苞米碴子熬粥,这么早,你吃了吗?秀文抹了一把额头汗,喝了两鸡蛋洛水,姐姐夫这屋子装修不能太差了,大壮的对象是城里人,磕碜了她看不上咱家,黄了多不好。老满搓搓牙说,可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秀文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倒了杯凉开水,咕嘟咕嘟灌下肚,不是有我吗?那那你说按你的装修程度要多少钱?老满问。
秀文计算了一下,也得三万左右。秀文,这事不行这么办,大壮的书还没读完,领回来个同学,不一定就是准媳妇,别咱忙乎一大顿,竹篮打水一场空咋整?秀华塞了一把秸秆锅底接过话茬。秀文说,姐,这房子早晚都得修缮,发昏也是个死,就坡下驴拾掇拾掇得了。钱这方面我负责掏。秀华叹了口气,秀文呐,欠人的总要还,你不是外人,但姐也不想为难你,枣核不说啥,咱良心过不去。
哎呀,姐,行了行了。要不你和姐夫多会有再慢慢给我就是了,走走姐夫,我开车去把水泥瓷砖先运回来,没有材料咋装修?秀文也不等姐姐说话,扭身出去了,老满只好跟着秀文的四轮车去他干活的那家建材商行买。
老板一听是老满家装修房子,价钱也没要狠,比别人购买的价位低了一点说是照顾照顾老满,自己的员工应该得到优惠。老满自然是千恩万谢,来回运了三趟,日上三竿子,秀文请的几个瓦匠和力工到位。又是一个响晴天,一丝云彩也没有。秀文说,趁着风凉抓紧干,你们跟了我好多年,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姐家,做事手底留个情,日后好继续。
中,头。咱们都不是傻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如果干砸了,一分钱工钱不要,我们倒赔你!其中一个瓦匠拍着胸脯说。
有秀文亲自压阵,装修的速度很快,质量也不错。中午秀华炒几个菜,焖一锅米饭,啤酒伺候着,早晚都在家吃。老满给他们拉下手,递物什。这期间,大壮打来两次电话,就是问装修进展情况,每次说不上几句就撂下了,秀华想问问姑娘爱吃啥?父母做什么的,大壮也不给机会。
一晃七天过去了,装修也接近尾声,这天晌午,秀文嘱咐老满去镇里割点排骨,匀二斤猪头肉,秀华杀了一只不生蛋的母鸡,犒劳一下装修的工人们。老满摸了摸兜,没走。秀文从上衣口袋内掏了二百元拍在姐夫手里,麻溜去买,这顿饭搁哪都该有,工匠们行走江湖的规矩,不能因为你是我姐夫破了规矩,去吧。
一路下来,购买原材料钱,吃吃喝喝钱,全是秀文垫付的,一笔一笔账,一枚螺丝钉也记着,绣花翻看一次账单,脑瓜就嗡嗡的,像要爆炸,人工费还没算就填进去二万七千五百三十六,秀文和几个人推杯换盏之后,告诉他们工钱由他付,不是现在,等他回工地后再说。都没说什么,表示兄弟一场,就是帮忙也得帮。人家说得是客套话,秀文是他们的头,不得不捧场。
秀文说,姐,不用你管了,铁哥们,再说我又不是不给,回工地就支付到位。在一起混的,不会差事。
秀华觉得不合适,执意要给,秀文拗不过说,那你就照量办吧,我算好了,拢共一万多一点,你拿得出?
秀华得脸像被狠狠掴了一掌,嘴张得能塞进一枚鸭蛋,这么一大笔钱?她没叫出声,死劲咽了回去。家里只有老满一周前卸水泥挣得三百元,一下子上哪弄一万?
秀文看透了姐的心思,姐,别打肿脸充胖子,就按着我说的办,几位不放心先写个条子收着,该咋的是咋的,工匠们也没反对,老满取来纸笔和红泥,秀文写了欠条,都签字,秀文画押。曲终人散后,秀文说,姐姐夫,装修的钱不急着还,啥时候宽绰了再说,我就大壮一个外甥,不能看玩意。秀华唉了一声,没说什么,有什么说呢?欠谁的都该还上,自家弟弟也不例外。秀华说,装修花你的钱一笔笔记在本子里,咱也走走程序,打个欠条。
秀文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就松动了,好吧,既然姐和姐夫都有这个意思,我恭敬不如从命。
欠条写好,互相按了手印。秀文揣着欠条走了,秀华和老满看着焕然一新的房子,既高兴又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