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持一枝湖笔朝圣琅琊(散文)
一
喜欢学着写字,就对文房四宝钟情了。徽墨、宣纸、端砚与湖笔被称为“文房四宝”之冠。折道湖州,完全是因为那里有湖笔之故。
一路上,我们三个和书法有关系的人,所谈只有“笔”一个主题词。我更喜欢称湖笔为“湖颖”,我坚持说,用湖笔,可期笔端之字“脱颖”。市书法协会主席佺泽兄说,善书者不择笔。他不是想扫我的兴,是要享受得湖笔,自小农升小康的美妙,也按捺不住一笔在手的兴奋,看他手势,以空气做纸墨,一再作持笔行书的架势可知。
几乎倾囊,差点见了羞涩。每人买湖笔十几枝,还是觉得意兴不尽。于是不约而同驰往临沂,要去拜见王羲之。
伊斯兰教徒朝觐麦加,轮番歌咏,口唱祷文,让最美最虔的声音响彻路途。那些藏民朝圣布宫,三步一跪拜,不问路途远近,心向往之,总能抵达。那个声名响彻的琅琊,则是书法者的耶路撒冷,虔敬的礼仪,在我们三人中无约而同,手中举着一枝湖笔,那是我们的门票。我们各持一枝大楷狼毫,虔诚在胸,威武在手。大楷虽苍,却是白色的火炬,游人被这样的阵势摄住,一齐举目看着我们。只是我们略觉仪式不够整齐,衣着各异,构不成行阵。真想不到,中老年的我们,还有这等精神,如此狂放!我的内心一点笑都不曾闪过,只有对书圣的崇拜。多年后,每当再议这个细节,我们都莞尔一笑,书家洪钧先生说,在艺术面前,第一次如此持敬,平生再无这样的心仪神往了。若小儿时拜师门于此,日后其成不可估量。追骛高远,渴望成功,其情切切。他说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惜少年不曾这样狂一回。我说,这只是一次书坛旅游而已。想如今旅游,鱼贯而入,只是没了灵魂的行走,很有感慨。
二
我们要去拜见“琅琊首望”。我不太喜欢“临沂”这个名字了,书圣王羲之,琅琊人,不知何时更名,使得那种呼其名便觉磬鸣绝响的铿锵声音顿失。琅,如珠美石;琊,似玉之骨。琅琊者,如珠似玉也。珠响玉盘,玉生铿音。两个字,传递出的是一种空谷绝涧的大音。虽说一个地方的名字与所出之人物并无联系,但我始终以为地灵人杰并非没有内在的联系。天下知《兰亭集序》,却不知《琅琊贴》就存于这处神秘故居。想那王羲之挥毫在琅琊,也是毫行珠玉之上,心生落珠之音啊!如今,也唯有持笔一枝,可唤出那种空前绝后的声音来吧。持笔姿势不工,运笔之趣寡淡,行笔书写无神,书圣一定看不下去,会站在背后指点一二。
狼毫蘸墨,能够存世;岁月风尘,可以遮掩,但不能毁。一枝毛笔,在中国历史上,也不仅仅是用来表现书法,握在书圣的手中,滴墨为宝。想那《兰亭集序》的下落,竟然陪伴了一个人的去世。唐太宗甚喜书法,曾留遗言,陪葬昭陵。真不知,是喜欢王羲之笔走游龙的蝇头,还是喜欢兰亭的曲溪流觞的美景。或许两者都喜欢,但要地下有知才是。唯有《琅琊帖》依然被人间熏风一遍遍地抚摸着,出自一人之手,居然两般境况啊!我握紧了手中的湖笔,想着那《琅琊帖》上妍美流便、夺艳却俗的行草字迹,美妙的感觉顿生心间。我们不能留字传世,但以笔写心,在一张“心纸”上留下我们的美帖,何尝不是书圣留帖于后世的本意呢。我犹记帖中有王羲之劝游句子:“知彼清晏岁丰,又所出有无,乡故是名处。且山川形势乃尔,何可以不游目?”书法中人多认为《琅琊贴》行草随性,无羁笔墨,是由帖中记录衣食住行、病患杂务的内容决定的。想今人写字,非诗词佳句不能上纸,挥笔之初,心思被要夺几个什么大奖左右着,于是就失却了书法的本心啊!我手中这枝湖笔,也在颤抖,曾经也仿帖学步,不得书法本心,未能持久。不敢在书圣面前汗颜,但手心里已经湿漉漉,内心生出多少惶恐来。
站在故居门前,揣思很久,无法离去。一段故事曾在坊间流传。这故居本无名帖悬匾,修复故居完工,但就少这块匾来画龙点睛。自东晋,1700余年,有谁可为故居题字赠匾呢?我手中的湖笔,在半空临摹着“王羲之故居”几个字,怎可抵达启功之境呢。“转益多师”的王羲之,楷隶行草,无不独步。世间书评唯在王羲之字前言拙而词穷,不得不以物象描摹之,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鸾翔凤翥,虎卧凤阙。一枝笔,居然让审美感到这么局促困难,史上罕见。今有才子题匾,书气涤荡流俗,力胜魏碑越七分,金石逊色恐不及。千载绝配,隔空相见,被我辈瞅见,应该是千载之幸了啊。
如果还看不清王羲之故居的主题,抄下那副楹联吧——
书传万古存真帖
德行千秋启后人
这一个“德”字,将一本琅琊帖照得十分通透了,不极度拔高,中肯得体。我理解,以简素之德运笔,虽不成名成家,也绝不会流俗入尘。将湖笔凑至目前,仔细端详,将一个“德”字灌入笔毫笔杆,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啊!着墨毫端可写字,无德,难以写出风骨本色。
三
我们常常看到的都是风光的一面,“书圣”的桂冠,代表着无可攀越的高峰;一纸《兰亭集序》,三百余字,是书法极品巅峰。我想从故居找到一代书圣人生的另一面,于是站在了“羲之叶庐”门外。四周树木苍翠,荫蔽庐舍,庐舍依偎于翠色,哦,叶未落,庐舍门户不开啊。我仿佛看到少年的王羲之,提一柳编篮子,弯腰于树下,捡起落叶,串在丝线上,他不是多愁善感的诗人,不去吟“霜景催危叶,今朝半树空”的惆怅,也没有激起“寒虫鸣趯趯,落叶飞翻翻”的童趣雅兴,他捡起大自然奉赠于他的落叶片纸,一庐落叶,胜过万卷宣纸,他也用不着奢华的湖笔,那些绩麻被捣细缠于竹竿一端,就是他捉字于落叶的工具。突然,我觉得手中的湖笔成了讽喻我的东西,高楼起于垒土,精品源自一张落叶,生于一枝粗笔,太奢华的东西,常常约束着我们。我想起一个老者,他说,以旧报纸练字,虽找不到渍墨洇纸的感觉,但放得开,好字常常得找那些旧报纸。正如启功先生戏谑自己的字是“大字报”体,也得益于当年提笔写报纸的练习。我突然觉得,这处“羲之叶庐”是留给那些入园的少年来参观的,一个书法家的成长,不是在一张张宣纸上,也不是非要持一枝湖笔才可以写字。有的人,纸张叠屋,未必肯写一个字;书籍满架,未必肯读一页。用心志学,才可以使茅庐生辉,逼仄之地也可以成为人生的大舞台。同样,一个人的成才,不是要有怎么优渥的条件,志于学,苦于练,才有成。从一处低矮的“叶庐”走出一位书圣,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传奇。每一个曾经有着相似甚至过于王羲之练字传奇的人生,不一定都会成名,但却一定有诗意丰满的人生,不是卑贱,而是精彩。
哦,忘记了,怎么不说说“叶庐”名字的由来?多余了。名字的励志意义多么直白,并不像爱琴海的“爱琴”两个字。
一个人留下的故事不一定非要惊天动地,才可以传世,精彩的小故事,也会成为传奇。不远处一池秋水,名“洗笔池”,一个小小池塘,可能在大多数人心中要比那张写着“兰亭集序”的书法更有感召动人的力量。
洗笔池,又名“洗砚池”,有木亭立于岸边,飞檐翼然,古朴之风,带着思古的气息,让我们如临可见王羲之蹲踞池边洗笔洗砚的情境。一碑题字,置于亭中,亭避风雨,仿佛是给一代书圣加冕,我宁愿相信,这是为一种精神加冕。
环绕洗笔池,环曲参差,怪石俏丽,探水留影,秋色不老翠柳,倩影乖巧入池,拨弄着涟漪,我仿佛得见少年的王羲之,持笔砚,小碎步,奔向池影,他留下一抹千载不灭的影像,黑墨如龙,在水面游移,写成一幅水上行草。曾经一池清水,渍墨染黑,浩荡一池墨,徐款千载风。如今,秋水澈碧,清可鉴人。墨痕早逝,独留模糊的涟漪波纹,心中不免凄然。恨不能同时代,拜书圣于池边,愿持笔砚为之代劳。这样的意识,反而粗浅了,学其精脉,而非仿其模样。
四
无以表达我对这池曾经被染黑的水的敬意,便将那枝湖笔,伸进了池中。尚未启用的湖笔毫端有一层胶质,我相信,这池水是有着合适的温度的,这池温度是书圣的手温,是他所用笔砚的温度,足以润泽我那枝干燥的湖笔。我更希望这枝湖笔能将精神的温度带走,走进我的书房。我学书已然三十年,却是断断续续,只不过渍染了几只笔筒的水。如今,我将兴趣转移到写作上,无论学书,还是写作,都要有染透一池水的精神。我在高楼有十平书房,胜过那处叶庐,走进网络江山,写作五年,不曾辍笔,我不能用万千文字填满我的书房,但我始终在驱遣着文字走进我的世界,或可告慰一代书圣,你的精神让我难熄一腔耕耘文学的火焰。
我总觉得如果是旅游,总要在旅游地带走点什么。曾经带走一串佛珠,将禅意附身;曾经带回一件古瓷青花,想用那种纯净相伴着我的闲适;曾经带回一座长城的模型,胸藏万里关隘;曾经带着各处的地方特产,让家人尝尝天下美食……王羲之故居啊,我从你这里带回什么呢?颇费心思,却也得之轻易,就带走几滴曾经被书圣的笔砚染黑的池水吧,池水已着笔毫,希望那种难得的灵气与精神,给手中这枝湖笔润笔。
既然带走了,我不能没有回赠,礼尚往来嘛。我就赠一副对联吧,不求找一合适的门框刻上,只为表达我内心的感慨吧——
奇卓从此屑临琅琊洗笔砚等人题故居
未名过处谒见羲之拾叶庐留我摹墨书
一枝湖笔,已经结束了它的朝圣之旅,但愿我运湖笔写出我的心声,从此响着琅琊籁声玉音。
王羲之故居占地不大,却藏着书法艺术的精粹。我想起当年拿破仑以兵器征服世界的情境,当自己率军抵达埃及的金字塔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渺小。我不是拿破仑,但我也有这个感觉。琅琊,是中国书法艺术的金字塔,好在我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以湖笔为证。
2022年11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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