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会老，房子也会老。
　　 房子住久了，墙上有了些细小的裂缝，是它的皱纹吧，墙面一块块发黄，不知是色素沉淀还是生成的老年斑。衣柜、电视柜时而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一两声诡异的“嘎嘎”声，那是它们站得太久了，在喊累。朝南的阳台，大雨天就会有水从砖缝渗进来，一定是天公妒我多年，也想来人间向我借住几晚。
　　 老房子该维修保养了，势在必行。
　　 如果不是年初疫情爆发的影响，按照计划，我们早该搬到新居去住，把房子腾空，交给施工队。拖了小半年，现在，总算可以搬家了。
　　 乔迁之喜，情绪亢奋，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都静不下来，脑海里总是翻腾着过去搬家的桩桩往事。
　　
　　 二
　　 1990年深秋，当时，我才调进市里不久。父母的条件不好，加之我个人收入低，谈买房是不切实际的。所以，结婚时，我们暂租住在糖厂家属区里。从烧着土暖气的门市房、平房，再到集中供热的老楼房，四年不到，因冬天房间温度低的缘故，其间搬了三次家。三次搬家都是在一条路的路南路北来回“折腾”，估计候鸟见了都会有想法。
　　 每次搬家都是同事朋友帮忙。找来一架手推车，全部家当就是一个小型的组合柜，一只电炒锅搭档一个电饭煲，少许碗筷，第三次搬家时增加了一台黑白电视。这才是人们常说的温馨的“小家”呢，不用半天时间，我们说说笑笑就把家搬了。其中帮我搬家的一位朋友，他是本地土生土长的，是我们厂里分厂的团支部书记，跟我一样的年龄。去过他家一次，一楼，两室一厅的新房，窗外还有十来平方的小院子。房间里，窗明几净，春意融融，令我羡慕至极。
　　 我特别喜欢《雁南飞》这首歌，不知听过多少遍。常常一边听歌，一边在想，大雁南飞时，排成“人”字或“一”字型，不只是为了飞行更快更省力、防御外敌，它一定寓示着为了理想，有的“人”需要像它们一样长途跋涉，既然选择出发，就要“一”往无前。
　　 四年后的初秋，我进行了此生一次路途最遥远地搬家，三千公里，从北到南，从我在的城市搬到上海。
　　 前期，咨询了一下火车站，我们将有用的物品装进七八个包装袋托运，其他的就都处理掉了。有意思的是，那时国家正鼓励发展多种经济，上班族也可以做点小生意，跳骚市场盛行。在离我住处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周六允许免费摆摊。很热闹，逛市场的人摩肩接踵。受朋友鼓动，我和他俩一起，将一些不带的衣物等拿到市场去卖。不好意思吆喝，但好歹最后都出手了，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床是房东的，留下，至于柜子、腌缸等，我在围墙上贴了出售启事，真地很快就来了买客。如此一来，轻装上车，没想到，这次家搬的依旧相对轻松。
　　 我要感谢我们厂里，领导们知道我要远行，问过几次我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有什么忙要帮，尽管讲。当时发工资都困难，工厂坚持按规定为我发了一千多元的搬家费，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三
　　 到上海后，我在六年内又搬过两次家，之后，安定了很久。这次是最大规模的一次，距上次搬家已经二十多年了。
　　 二十年，如果从不打扫，屋子里沉积的灰尘恐怕都能耕田了。大件数的过来，不需太费心思，可直接交给搬家公司。小件东西实在太多，穿的、盖的、锅碗瓢盆等等，林林总总，需整理、装箱、打包后，才好搬运装车。我们决定自己来做，这个过程相当琐碎、辛劳，但充满乐趣。
　　 最繁重的任务，当属整理书籍。我们三人大概存有约五六百册书籍，书架上有书，抽屉里也有书，几乎处处有书。
　　 不料，在书架上端，先翻出了些日记本，是我从高中到大学及大学毕业后一段时间写的日记，现在只有十几本，比原来少掉很多，翻翻看，青春年少的我，留下的笔迹都松松垮垮，缺钙似的，自己看了都想笑。有几本日记在高中时，曾被器重我的语文老师拿去看过，征求我的意见后，还拿到文科班上去读过几篇，这在当时引起不小的反响，叫我面上有光。我到上海后不久，有一天妹妹联系我，说我放在家里的日记被不识字的母亲和旧书一起卖掉了些，有些她发现后给我留下了，要寄给我。当时，我很心痛，但我没有责怪妹妹，也没有责怪母亲，即使这些日记本被当成废纸，能卖点钱贴补家用，也算我尽了一份孝心，每页上都是我密密麻麻的文字，至少给日记本增重了不少。
　　 幸存的这些日记本，捧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把它们和我驻外期间写的几本日记放在一起，单独装箱，生怕忙中出错，再当成废品卖掉。
　　 收拾到最后，发现还有几本书垫在电视机下面。那是2009年买了新的电视机，电视机比较大，比较重，时间久了，担心电视柜承受不了。我用这些书摞起来，撑在镂空的柜板下，以确保柜板不下垂变形。其中有两本十六开的《自然百科知识大全》，那是我在家乡厂里参加全市职工读书比赛，所写的高尔基《童年》读后感获得的一等奖。当时视这两本书如珍宝，我摆在显眼处，每天看着，但舍不得翻开看。结果，直到今天还没读完。
　　 决定舍弃的书，有六七箱，放在屋里，太占地方。我很快电话约来了收书的人。他们带着两只麻丝袋子，还有杆秤。他们动作熟练地将书倒进袋子，过好称，一百多斤，四角钱一斤，凑个整数，他们给了五十元钱。看着手中皱巴巴的现钞，我长叹一声。
　　 留下的书，要拿出书店服务员一样的耐心，按大小码齐，装进十多个箱子，封上胶带，准备搬走。估计，用轿车拉，至少要跑两次。我不嫌烦，我喜欢书，知识无价，拥有它们，我才敢说，我们不仅是小康之家，还是个富有之家。
　　 几天整理下来，发现纸板箱不够了，这时想起了自家车的后备箱里有两个纸板箱。儿子去拿，上来告诉我，纸箱里有一顶帽子。哈，我一看，这是我找了一年多的帽子，这太神奇了，简直找出来一个小说的情节。这个帽子是我春秋季戴的，我本不愿意戴帽子，但戴上后却离不开了。有一天，突然就找不到了，翻箱倒柜，也不见踪影。原来是我坐在后排座位时睡着了，睡着时我的头就会自然后仰，帽子脱落，正好掉进后面的纸板箱里。这个纸板箱一直未使用，也就没人发现。
　　 这个小插曲，证明我们原来的诸多猜测如落在某饭店、压在柜子某个角落等等都是错误的，让我们实足大笑了一阵子，意外地给我们疲惫的身心解压解乏。
　　 搬家，总会找到那些曾苦苦寻找未果的东西，万物有灵，冥冥之中，这些东西也在苦苦寻找它的主人，世间离别苦。除了这顶帽子，再比如，我的失踪一年多的无线小音箱，在一个抽屉里被找到；一件平时怎么翻也翻不到的一件羽绒背心，原来在一个旅行箱里等着我。似乎它们就等这一天，和我重逢，给我们惊喜。生活中的惊喜，也是快乐的一部分，只要是快乐，就值得拥有。
　　
　　 四
　　 搬家这天，下雨，雨不大不小，很应景。我相信民间传说，下雨搬家，越搬越发，讨个好口彩。到郊区新居，有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当然还要看路上是否拥堵。这一路上，我半眯着眼睛，并没睡着。
　　 我在默默计算着我和父亲的年龄差距，算下来，1988年，父亲把乡下的家搬进县城时，年纪和我现在相近。当时，家里的东西也装了满满两辆农用车，但没有值钱的东西。为了供我们兄妹读书求学、成家立业，家里没什么积蓄。卖了老宅，为了省点钱，父亲买了一间半草房，比原来的房子小了一半还不止。去县城，怎么谋生还没想好，那时还没有农保，整个心都是悬着的。我刚上班不久，工资每月78元，自己没心没肺，和同学三天两头再聚聚，父母根本借不上力。可以想见，父亲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搬家的。
　　 我搬家，虽然用的只是一辆载重2吨卡车，但总比父亲那时富裕多了，很多用品都价格不菲。我的新居虽然也不算大，但环境比原来的好很多，小区四周河流环绕，河畔蜿蜒着林带和步道，且是我喜欢的电梯房，特别适合老年人居住。再过两年，我即将过上退休悠闲的日子，养老金还算丰厚，衣食无忧，心情是格外放松，美滋滋的。
　　 父亲唯一多过我的一定是他满腔的乡愁。近花甲之年的年纪，离开了半辈子相依为命的土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啥。而我，在一座城里搬家，对老地方确也有些依依不舍，也有一缕淡淡的乡愁萦绕于胸，但和父亲比，就有点矫情了。
　　 我有一个心事，整理书信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了父亲在世时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父亲那一律后倾的字体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父亲写信，喜欢用“见字如面”，字如其人，如果这封信还在身边多好，我要带着父亲也住住我的新房，他该多高兴啊！
　　 想着想着，有点困了，但愿我能做一个梦，在梦里，希望能见到父亲，我要亲口告诉他，今天我又搬家了，然后，把新居的详细地址告诉他。
　　 要到新房了，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几十年里，虽然搬了好多次家，但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没有辜负父亲的谆谆教诲，一直本本分分做人，不论是租房还是有了自己的住房，也不论住房是一套还是两套，我的家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家——一个温暖的三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