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总会有得闲的时光，即使没有，那就忙中偷闲吧，不要一味地耐住寂寞孤独，得闲便去要一把奢侈吧。我觉得，情绪这个东西，最喜欢奢侈的状态，奢侈可以满足。
　　 我常把“奢侈”当作一个中性词，喜欢其中过度的成分。是奢华，也是奢望，是铺排的喜欢，是对满足的愉悦。奢侈一把，是给生活注入的兴奋剂，是跳出平庸日子的一跃。我们的情绪里，不能完全排斥这种情绪。
　　 我还觉得，在正能的情感表达上，刻意压抑，一味低调，是对美好时光的辜负，人生不长，总要有倾情高歌时刻。
　　 多数的时光都是清淡的，清淡得连一碗汤都不如，可能就是苏轼所言的“清欢”吧，太多人提不起兴趣，我也是，所以，我喜欢，并期待着时光里总有奢侈时。
　　 朋友说，今天奢侈了一把，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忍着，没有睡。他要对得起这场音乐会花的钱。
　　 又一个朋友说，好几年没碰鱼竿了，好不容易休假，什么都放下了，奢侈了一把，花了钱去垂钓。钓的鱼获不多，但感觉挺值得。
　　 其实，这样的奢侈，本该是生活里应有的情调啊，可是，这样的奢侈越来越远离了我们。
　　 午后，慵懒起来，无聊无趣，捧起雪小禅的书，一看就是五十页，奢侈得很。日光稍稍偏斜在肩，等我掩卷时，已经越窗而去。这段时光，我足够奢侈的。看了她的《青花》，觉得自己喜欢蓝喜欢对了，她说，“那蓝，仿佛是魂，深深揉在了瓷里”。我有点像那个青花瓶了，这就是气质。读了她的《琥珀》，她说，“时光啊，把我凝固成心中的样子”，时光的骨骼是美的，沐浴在午后温情脉脉的日光里，我也如一粒琥珀，时光铸我以模样，貌不出众，心已温润。我也是美的，于是我接受了自己，且处于悦纳的状态。这种奢侈的情绪是泛滥的，让我诗意地存在了半个下午。似乎所有的美好字句都袭来，和我挂上了钩，我不想挣脱那些钩子，甘愿被钓着。这是一种最饱满的情绪，奢侈得让我有点不能自持，我只能用微笑来告诉自己，奢侈的时光，属于我，我很幸运！
　　 我突然觉得午后的读书时光很漫长，足够我挥霍的，就像去老剧院慢条斯理地听一部老戏，不问情节，尽管陶醉。从前，哪舍得拿大把的时光读书啊，想想，就有了突然暴富的体验。
　　 有时候因为别人的文字引导，我们开始奢侈起来，所以，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时光里，一切都是丰腴的，很容易获得奢侈感。
　　 不是因为那首佛歌摆平了我的心思，“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时皆好，四季都美。自从患病以后，觉得这个冬天的漫长才是最好，冬是用心在酝酿一个春，用足了功夫，花足了时间，用料是雪很纯粹，发酵用风很朴素，于是，我接受了冬的漫长，这种用时的奢侈，是一种舒缓有致的态度，很奢侈，很耗费，一任苦寒，全凭冷峻。捧雪一抔，煮茶听雪，徐徐不急，不必担心误了春色；抱书窗下，听风我翻书，不必为春色易逝而担心，急于奔出家门。冬把日子衬托得越长，越觉得是在照料我，养好身体，严冬有意于我，如此奢有，并非公平，只是我多了一颗静待时光慢染的心，才体味得那么深切。
　　
　　 二
　　 耐心地把自己交给时间，时间会让我们的等待和感觉奢侈起来，有时候我们塞给时间太多的东西，时间来不及消化，我们也觉得日子过得那么匆促慌忙。
　　 难得那日秋风温和不戾，坐在一堆玉米穗子前，自我陶醉，建泽兄亟亟走过来坐下。他刚刚从他的八亩冬播小麦田里回来。他说，每块地都被他丈量了一遍，看有无缺苗的空白，他以满足的笑告诉我：“十分的好！”豁出血本深耕一遍，多花了一百多给种子站，施了二氨比往年多一包……对自己的土地，他足够奢靡了，这些付出甚至有点是超能力的。立冬看苗三寸，夏至丰收一准。亩产1400没问题！其实，我是无心听他讲这些种地经的，但那种热情，好像马上就到了麦收时节，他相信付出总有回报这样的逻辑。收麦的时候再来说这些，似乎为时已晚，从现在开始就享受，就奢侈一把，省得收麦时腾挪不出工夫。冬播一粒种，夏收千仓麦，漫长的期待，满足和奢侈占据了他一年大部分时光，他不知和我说这些，我是否有兴趣，只顾自己表达心情，兴奋之情难以自抑。他为此还奢侈一大把，去商店买了30块钱一盒“黄鹤楼”高档烟，拆盒递给我一支。这是让我分享他的满足感啊。土地，是他的奢侈品，不能破碎的丰收梦，是他的向往，这些表白，都是为了不让那个梦破碎。我已经懂得他了。
　　 我也坚信，奢望是一种欲望，奢望丰收时的精彩，不是抱怨自己的投入，我觉得这是一种境界。此时，我觉得，有一种幸福应该叫“奢望”，描绘自己美好的梦，更希望将来的收成超过这种奢望。只要付出了，就完全有资格为之期待。我们都相信这样的人生逻辑，付出越多，回报越丰。即使那种奢侈感并未得到满足，不成真，但那份辛勤付出也是值得炫耀的。尽管明年的丰收，或者将来的结果，还无法预测，但我愿为他那种情感的膨胀鼓劲加油。
　　 我尤其相信，每一个灵魂都是长着翅膀的，生活的艰辛，往往压抑着束缚着这对翅膀，沉重得令它不能飞翔。这种奢侈，是一种抗争和释放，让灵魂轻松一刻。建泽兄对丰收的憧憬和付出，比那些豪言壮语更有力量，也更生动。
　　 我喜欢在风中快步，这已经成为一种情结了。胶东半岛多风，这也成为我喜欢这里的一个理由。无论春夏秋冬，刮起风，风吹掠着衣衫，就像要把我抬起，乘着风的轿子，悠悠地盘旋升空。有人说我从小没有坐够秋千，才有了这样的爱好，是一种弥补。我说不对，应该是一种奢侈感，不必私语，风在耳畔吼着，仿佛有人在呐喊助威，是否自己没有这样的阅历，而期待这种氛围？我喜欢往伟德山中去，那里有一种野茉莉，品种独特，三里之外可闻香。入山就鼻翼打开，尽情吸入清香淡馨，一坡一沟的野茉莉，似乎只为我而开，背景多么奢侈啊！此时的野茉莉，就像争着赴死一样地不管不顾地盛开着，香气席卷，心情贪婪，也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般奢侈的享受，奢侈的布排，是自然特地为我安排的，我这样认为。又不是排演什么电影镜头，更不是要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特地为我，我就醉了，是一种自恋的醉，看看四下无人，唯有一个爱风景的人，一点也不孤独，此时，我贪婪得快不行了，想移植了那些野茉莉到我家的楼下……
　　
　　 三
　　 艺术地享受，近似于神经质，三山五岳为我矗立，千江万河之水为我欢歌。这种奢侈的表达，我曾经有过，并非因为我的人生境遇比别人就是好，机遇青睐于我，而是以开阔的胸襟拥抱自然而获得的一种情感，其饱满度是撑爆了的感觉，是奢侈得令人心疼的感觉。曾经和一位抑郁者交流，我始终无法理解他的心理世界的样子，我说，带你去兜风吧，带你去闻香吧。你看你用药太小气，“量小非君子”，别不舍得，奢侈一把，看看能不能治愈你！凡认为风景是治愈系的，都不是那种小巧的，纤美的，柔柔弱弱的，寻寻觅觅的，那种风景只能让人低眉浅唱，再次陷入柔弱之境。走出去看的风景一定要恣肆堆垒起来的，奢侈而富华，这样才好。
　　 奢侈不一定是奢华的，但一定是让人看了觉得特别的。卖水果的老张，五大三粗的，开一辆破的面包车，车厢里乱七八糟装满了各色水果，摊上摆出的是果品的样子，一个牌子写着“车上有的是”。一把破旧的藤椅，放进了他的身躯，还有一本《红楼梦》，果摊上有标价，无需他回答顾客的询价，他专注地看着他的小说。这样的画面，奢侈吧？奢侈得和他的身份有点离谱，他的世界是丰满的，现实和精神的不对称，但在他那里，足以互相弥补。他应该是觉得手机屏上的文字没有了油墨味儿，才痴迷于纸质，有这种趣味的人已经很少了，他几乎是一个特例。他把自己做成了真佛，无视路边摊的脏乱差，在脏乱差里，他将自己的从容和专注放进去，是否和谐，他不管，他觉得这样的世界是美好满足的，他一定也觉得日子很奢侈。细碎的生意，硬是被他拼成了一个典雅的画面，这个画面足够奢侈饱满。路人无不感觉行为之异，哪里懂得他的内心情趣，在手机几乎取代书籍的今天，他是一道与时不合的风景，无法破解他的内心，我就以“奢侈”看他吧。
　　 我认识一个叫“大山”的京戏迷，一辈子没有登台表演的机会，他的舞台就是那些乡间巷闾小屋，他就是那里的主角。他告诉我，在田间劳作的日子里，就希望可以坐着板凳，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拉上几个段子，最好还有人跟着他的二胡节奏哼几下，如今，他的这种愿望实现了，天天在社区的“音乐角”里拉二胡，他乐此不疲，他说，这样的日子太奢侈了，有时候想想，觉得京剧名角马连良啊，程砚秋啊，都不如他快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舞台不允许他们出一点儿错，而他，拉走调了，错了，也有人喝彩！
　　 一个人去创造一个世界，躲进自己的世界，任我奢华，让我纵情，无关他人评价，每一天都是饱满的情绪，这会让多少人羡慕啊！
　　 秋阳的温暖，让人贪恋，如果不能站在秋阳的温暖里，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开车回村，那些年岁大的，胡子白了的，都抄手贴在墙边，沐浴着太阳，脸上也没有了什么表情，他们看着眼前的人车走过，但并不惊慌，总是不动声色，我觉得，这是一种沉静的美，他们此时享受着太阳，心中感觉是奢侈的，秋阳不弃每一条墙边，他们就感到了满足。我看佛像，总觉得四时皆从容，这些老者，一点也没有单薄相，把自己晒成一尊佛，这样的意念，足够奢侈。
　　
　　 四
　　 我所理解的奢侈，可能还过于肤浅表层化，但我愿意那样奢侈一把，满足我的奢侈欲望。最近从网上下单，连续快递了三大包山药粉丝，拼多多的朋友在我的“亮单”下面，好评如潮，我真的奢侈一把，获得了登台就掌声雷动的效果。我的家人也为我的这般疯狂感到不解，感到吃惊。我说，在穷日子里，我们吃地瓜粉丝，还得偷偷摸摸地自己弄那么点，我是想报复那个日子。这是理由吗？我知道，这是微不足道的小趣味，是浅层次的奢侈，甚至有点耍性子的味儿。但我知道，我小时候，要买上一斤地瓜粉丝，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如果母亲会说“奢侈”这个词，他一定愤怒地说给我听。外孙看到那么大包的粉条，惊讶地说，我姥爷是不是疯了！说得对，这个“疯”字就是奢侈的状态，一个字道破了我的情绪。
　　 这个时代，一切想奢侈一把的想法，都可以马上变成现实，不打折扣。有时候有了奢侈的欲望，不必解释理由，唯一的准则就是心中喜欢。
　　 我更奢侈一把的是写字，在江山一写就是四年多。因为那些闪着光怪陆离的文字，那么吸引人，就像落在纸页上的星辰，我去奢侈地拥抱，去取暖，每当投入到写作，似乎我的世界很繁华，很丰腴，很纯粹，很值得我去奢侈，但我不敢浪费，吟字惜字，似乎又与奢侈无关了。不去辨析概念了，这些年，我笔下流出的文字在纸上，富得流油了。江山，是懂得作者心思的江山，给每个作者设一个文集，不奢侈吗？我有文集。这话说出去，都是满满的自豪感，够奢侈的啊！
　　 日子混沌，生活没有浪花，每日都是平庸的，如果我们不能打破这样的状态，不能满足自己的奢侈之心，那真的会憋屈。但人世间的日子，八九成以上都是无聊的，平庸的，奢侈奢靡一把，只占了一二成，怎么就不行呢。
　　 不要把奢侈看作是只能适用于财富，在我的概念里，以物为奢，总是有可尽之时，有着腐化的怪味。
　　 真正在平淡的时光里求得一奢者，都是精神世界特别丰盈的人。奢侈一把，挥霍一下，恣意一次，就像掀起生活的一个浪，推着平静的水，扑向岸边，开起了花。
　　
　　 2022年12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