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青小(小说)
照看自己,这是我们时代的喜剧性梦想。
照看他人,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剧性梦想。
——让•波德里亚《冷记忆Ⅱ》
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是2000年夏天,一个如火如荼的傍晚。
下班后,我拖着注了铅似的沉重的双腿回到集体宿舍,先去隔壁男厕所里冲了个凉,在两边太阳穴和人中上擦了点风油精,又在宿舍的水泥地上铺了张破竹席,我就只穿了条灰色短裤像褪了毛的死猪一样横陈在地上,离头一尺吹着台式电风扇。旧电风扇像个落枕的老人,每次摇到最左边或最右边需要回头时就咔咔地响上几声,僵硬的铁脖子才能痛苦地把头摇回来。这时候离太阳收工还有两三个小时,窗外发白,就连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火火的,宿舍就像热锅,我正在被生米煮成熟饭。
一段时间以来的持续高温搞得我半点食欲都没有,整个人懒拖拖的,像没有主心骨的湿面团般发软。我想先躺一会儿,到时候如果饿了再出去吃点夜宵。但水泥地太硬,哪儿都硌得难受,我不停地翻身,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躺得久一点的姿势。要是青小在家就好了,我可以抱着它就像抱着细长的冰袋一样舒服,可它不知溜去哪儿乘凉了,有几天没见踪影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保卫科李叔带着一名正儿八经的警察闯入我宿舍时,我正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
要不是李叔介绍,我哪晓得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警察呀。他头发花白,粗糙的老脸被晒得墨黑,手臂和手也一样墨黑,手背上布满暴突的青筋,完全是个常年干体力重活的农民。他进屋前就摘下警帽改作扇子用,但丝毫没有减少黑脸上汗水的流量,左手刚抹干净脸上的汗水,顿时又爆满汗珠。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我的宿舍,神色凝重,好像我宿舍里藏着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随后他用右脚将我的台式电风扇移到一边,很脏的鞋子就踏到我刚才睡的破竹席上,走向我。
“老孟,”李叔对他说,“他就是你要找的许仙。”
李叔又对我说:“警察找你有事情。”
也正是奇了个怪了,我一见到警察,听说还是有事专门来找我的警察,就像有人硬塞了一面铜锣到我的脑袋里,哐地一声猛敲,余音就哐哐哐地传遍全身,传达到每个细胞,我顿时就有了精神,感觉比擦风油精或喝霍香正气水都管用。我问李叔找我何事?我一边注意听他们的回答,一边找到套头衫和长裤穿上,但他们似乎不屑于回答我的提问。
老孟审视着对面孙猴子的床铺,铺上还摊着一条很脏的薄垫被,那是青小睡觉的地方。他慢吞吞地对我说:“今天中午有个女人,就在这隔壁的厕所前被一条绿色的大蛇咬了,死在转院的途中,有人举报这条毒蛇就是你养的。”
“谁呀?谁死了?”我转头问李叔,“我怎么不知道?”
李叔不吭声。
我告诉警察老孟:“那肯定不是青小咬的,青小没毒。”
“如果有人被蛇咬死了,那绝对是其他毒蛇;”我补充道,“再说青小这几天都不在家。”
这话老孟或许不爱听,他突然翻脸道:“是谁允许你在宿舍里养毒蛇的?!”
“蛇是孙猴子养的。”我争辩道,“青小是翠青蛇,无毒的。”
“谁是孙猴子?”老孟就问李叔,“他人呢?”
“孙猴子叫孙青云,和我同年进厂的大学生。青小是他一定要养的。这件事医务室刘阿姨最清楚了,您可以去问她。”我说“八年前,孙猴子结婚搬走时,说要带回家去养的,但他老婆不同意,女人嘛,一般都怕蛇的,他就把蛇先寄养在宿舍里,等做通了他老婆的思想,再接回家去养;他老婆我只见过一面,一张倒三角脸,青光光的,一看就是相当难弄……”
老孟皱紧眉头,挥手阻止我道:“这么说,你养了八年。”
“我没养它,我才不管它死活呢。”我说,“它跑了也好,被人弄死吃了也好,反正不关我事,我没给过它吃的,也没管过它。过去它就睡在孙猴子床底下,他走后,它就爬到床上去睡了。饿了就自个儿出去觅食,溜达完了就回宿舍睡觉,大概也习惯了,跟人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叔,到底谁死了?是我们厂的吗?”我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
老孟问:“它多大了?”
“您是问蛇吗?十四岁。”我说,“噢,现在有手腕那么粗,一米四五长,多少重?没称过。”
他就说:“这么大条毒蛇,你就让它随随便便地溜进溜出?”
“我都说了,不是我养的,也不是毒蛇。”我很懊恼,这么热的天,这警察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不是你养的?!”老孟也生气道,“你说的那个孙猴子才养了六年,而你养了八年,你还是大头呢。”老孟说:“我再问你,这八年宿舍是不是你一个人住的?”我说:“这个宿舍是我和孙猴子的。他搬出去后,他的蛇还在,没人愿意搬进来住,又不是我不让人住。”
我伸出右手背,用左手指着当年被青小咬过的地方,当然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我说:“我就被它咬过,它要是毒蛇,我早就尸骨无存了。”我又说:“它很温顺的,养到现在从未咬过人,不信你问李叔、刘阿姨,你问他们。”我指着宿舍门口的围观者。
“自相矛盾了不是?”老孟冷笑道,“你说它咬过你,又说它很温顺,从不咬人的。”
我说:“那是十四年前在半山上,我无意间冒犯了它,才被它咬的。”
老孟说:“或许当时蛇还太小,没啥毒性。”
“李叔,你把刘阿姨叫来,让她告诉警察吧。”我简直无语,我又说,“当时我也吓死了,也以为是被毒蛇咬了,是刘阿姨告诉我们,这是翠青蛇,无毒的。”
“养毒蛇的人,我见得多了。”老孟说,“养了这么久,谁能保证这原本是无毒的蛇,就养成了有毒的蛇了呢。”老孟接着又说:“事实上,它也确实有毒。”
“警察同志,你有点常识行不,无毒的蛇是养不成毒蛇的。”我没好气道。
老孟说:“很多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善人变的。”
“这是两码事,好不好?”我叫苦道。
“行了,”老孟说,“先去把罪魁祸首找到了再说吧。”
老孟、李叔带着我和一大堆看热闹不怕热死人的本厂职工,大家汗流浃背地涌向两幢宿舍楼、农药仓库、职工食堂和厂区西南角等处寻找青小的踪影。宿舍楼是它住的地方,职工食堂是它觅食的地方,厂区西南角上有株农药厂标志性的香樟树,树身要两人才能抱住,树冠大得像幢楼房,是它乘凉看风景的地方;这三个地方我们都找得很仔细,角角落落地全翻遍了。尤其在香樟树下,大家都头仰着个天,在绿阴里找它的身影。有人用脚蹬了几下树身,叫着小心蛇掉到身上,吓得大家慌忙往外撤,但是连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青小在人间蒸发了。我们找了个把小时,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后来又在两幢宿舍楼里重新找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它。
老孟就对李叔说要把我带走,让他发动群众继续找蛇。
李叔频频点头。
我不去。我说我干吗要跟他去,要去也该孙猴子去呀。老孟说,我是我,孙猴子是孙猴子,不用我操心;但我必须乖乖地跟他走。我有些闹,李叔就凶我,我不听,我就是不去派出所,老孟就不客气了,他在众目睽睽下,给我戴上了金属手铐。可我觉得我不只是戴上了一副手铐,而是戴上了无数副手铐;因为在场的每一双熟悉的眼睛,都是一副无形的手铐。他们每个人都惊愕于我是个杀人嫌疑犯,都巴不得我去坐牢。我不怪他们,就连我自己也同样惊愕于我怎么就成了杀人嫌疑犯。
我混混沌沌地被押上那辆令人敬畏的警车。
1986年夏天我从洛阳化工学校包分配到半山农药厂。
报到那天,我走进厂区就呼吸困难,害怕自己会窒息身亡。厂区那个烟雾腾腾的,农药粉尘就像春天的柳絮充斥在空气中,尽管我小时候得过慢性鼻膜炎,鼻塞严重,不久就忍不住连打了四个喷嚏,而且一旦打了喷嚏,就接二连三有没完了,我不得不靠嘴巴来呼吸,小口小口的,小心翼翼的,可是没过多久,我的舌头上就像撒了一把胡椒粉,害得我不停地想吐唾沫,可嘴里干得像枯井。我应该戴个口罩的,但我没有;即便有,我大概也没勇气戴上它,它会让我变成一个受人排斥的怪物,因为我发现厂部机关人员都不戴口罩,偶尔见到经过的工人也不戴口罩,他们坦然自若的姿态令我汗颜。
我确实大汗淋漓。这鬼天气,脸上像糊了层辣椒粉,泡在汗水中隐隐作痛。
第二天我不仅呼吸困难,而且胸闷,到傍晚时我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地流鼻血,血滴就像雨后的屋檐水答答地落到地上时,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恐惧就像我的影子一样追咬住我不放。医务室刘阿姨开心地用棉球塞住我的鼻腔,让我高举双手,在她面前像投降的鬼子站了半天,她就坐着,代表组织清查我的祖宗三代,给我来了一次非正式的政审大体检。
当时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刘阿姨介绍的。她那个侄女,胖笃笃的,一脸福相,在刘阿姨的安排下,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啥电影来着?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散场后我送她回家经过阔板桥那边的农田时,路上遇到一位老汉赶了头黑牛,她就咯咯地笑。她的傻笑倒是没什么,但她不该问那个问题的;她手指着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夹着的白色的庞然大物,居然问我那是啥东西?我就觉得她的智商与她年龄不成比例,第二天就婉言谢绝了刘阿姨的美意。
过去因为有慢性鼻膜炎,我每天睡觉前都会用盐水清洗鼻腔的。做这事稍有不慎,盐水就会吸入气管中,鼻子会一阵阵地发酸,酸得我热泪盈眶,那个难受还不是我能说明白的,过来人应该懂的。进了农药厂,我就索性不清洗了,还是鼻塞的好,至少能少闻点气味;但令人惊奇的是,我工作了一年半载后,困扰了十多年的慢性鼻膜炎竟然不治而愈了。
神奇吧!
还有更神奇的呢。
我在农药厂呆过一段时间后,每次出厂,就被外面的新鲜空气吸晕了,像个醉鬼,脑袋发沉,两脚发飘,身体软得像坨牛粪,身边要是没有电线杆之类的东西可以扶一把,我就得赶紧坐到地上,不然准会摔跤;只有等那股晕乎劲儿过去了,我才能起身走动,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被分配在技术科,工作很空虚,因为厂里生产的马拉硫磷、敌敌畏、敌百虫、六六六、滴滴涕、1059、1065、3911等常规农药,工艺成熟,技术稳定,就没技术科啥事儿,我只要吃得消厂区那股刺鼻的味儿,不,几天后这股气味就自觉地消失了,每天上班去生产线上荡两圈,工资就到手了。
我住在前面那幢男职工集体宿舍,一楼西边第二间房间,第一间是厕所;上厕所时,从北窗里可以看到高大的农药仓库。我小便时,习惯看着窗外的工人用推车将大包的农药运进去,或者从仓库里运出来装车;那个人五人六的仓库保管员老莫,戴着一顶从农民那儿捞来的尖头箬壳帽,蓝色短裤短衫上东一块白西一块白,都是蘸上去的农药粉末,在那儿指手划脚。和我同室的是这年一起分配来的孙猴子,他是四川凉山人,小个子,长得像猴子,而且姓孙。打双抲运动就是他发起的,最后也是他亲手结束的,前后大约有三个月时间。
工作很空虚,下班更无聊;我和他又是外地人,初来乍到,托人找对象或自由恋爱这项人生模式尚未启动,他就在男职工宿舍里钻来钻去的,忽然有一晚就带了两个单身狗到我们宿舍里打牌。他还无聊透顶到制了一张积分表格,贴在门边的白墙上,一有空就没天没夜地打双抲,结束时把输赢分记在各自名下。年轻人争强好胜,没有刺激怎么行?于是一周结算一次,输得最多的人出钱买酒和下酒菜,让大家醉上一回。酒是用热水壶去打的,散装老酒,一回得打上两壶,因为听说有酒喝,其他宿舍的人也像猫闻到腥味,纷纷自说自话地闯进来分享。下酒菜是花生米、兰花豆和香干啥的,最上档次的,就是崇光路上那家卤味店里有鸡壳或鸭壳买,一只四块钱,大家嚼着骨头,灌着劣质老酒,半夜里醉酗酗地乱吼流行歌曲,像一群年轻的疯子。
疯狂的业余生活持续了将近三个月,老是输钱的孙猴子突然没劲死了,有天周日上午,他硬拉我去爬半山,下山时他又要探险,专挑没路的地方下。就在离山顶不远的密不透风的树林中,我脚底一滑,右手下意识地攀住一棵树时,手背突然被刺了一下,但我不敢松手;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到另一棵树上,我回头看到那棵树上掉下来一条绿色细物,颜色甚是鲜艳,等我看清楚是啥时,人都软了。
我被毒蛇咬了。我向孙猴子求救。
“哪里,哪里,”这家伙倒是兴奋如猴,他冲下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捉蛇。他胆子贼大,一把掐住蛇的七寸,就从枯枝烂叶中将蛇抽出来,居然还埋怨它太小,好像我应该被更大的蛇咬才对似的。这条比我大拇指粗点、二三十厘米长的全身纯绿的蛇,在孙猴子手上痛苦地张大嘴,蛇身盘在他右手腕上,像戴了三四只翡翠手镯。手镯在不停地转动。我说是竹叶青蛇。他说不像。他说竹叶青蛇眼睛是红的,肚皮上有条金带。他让我看蛇头,是梯形,不是三角形,应该无毒。我的娘呀,他还是人吗?我都被毒蛇咬了,小命朝不保夕了,他还有心思来跟我理论这是啥蛇?有没有毒?他一把拉过我的右手,看虎口与手腕之间的手背上被蛇咬的地方,有个红点,微肿,他又说没事,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让我用左手卡住右手腕,阻止毒血往上走,叫我不要激动,慢慢走,血流加快就更糟了。我都吓死了,我哪敢慢呀,我就从密林中迅速退出来,回到山顶上,然后沿着石径跑下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