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前，我在淮河边的一个中等城市服役。那一年，我刚从军校毕业。一个月的探亲假结束刚回到部队，就接到通知叫我去某高等院校帮助大学生军训。说是帮助军训，其实不过是补缺的，因为原先的排长因工作调动中止军训，而当时刚从军校毕业风华正茂的我，自然就成为优先替补的对象。
　　 我去时，军训已进入最后阶段，即所谓的军训重头戏——阅兵训练了。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半来个月，但这也是大学生军训最重要、最艰苦的时候。
　　 第一次与学生见面，是在一个早晨。那天早操结束时，班主任与我、还有即将离开的排长三人一起去跟学生见了面。班主任简单说了情况，而后是排长作了告别发言，最后是我作接任发言。因为院校军训最后的阅兵班与班之间要排名次，所以我对学生们说，这最后阶段的训练非常重要，希望大家作好吃大苦流大汗的准备，以便打好这最艰苦的一战……我与这些天之骄子就这样认识了。
　　 我带的班是一个商师班。所谓商师班就是学生是从中专院校毕业生中招收，学成后再回原中专院校担任教师的。因而学生的年龄与其它班相比，普遍要大二至三岁。加上那时考上院校的大都是复习生，这样，我这个军校刚毕业的排长，事实上与学生的年龄都差不多，大家都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为争取拿到好名次，那段时间的阅兵方队训练确实很辛苦，对于这些与书本打了十多年交道的学子来说，可说是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每天的训练时间都有近十个小时。早操一小时，上午和下午都是四小时，晚上有时还要加点“小灶”；训练内容是枯燥乏味的三大步伐中的齐步和正步。训练的厌倦情绪迷惘在学生们中间。
　　 我去的第二天早操，就突然发觉人数不对，女生少了一个。方队训练每人的位置是固定的，人员是否到齐在队列前一看就清清楚楚。为方便管理，全班分为男生班和女生班，并选出两个班长和两个副班长。这个没来的恰好是女生班的副班长。此副班长是因害怕训练辛苦有意逃避呢，还是想对刚来的我故意出点难题、看看我有无能耐？她居然没有请假就不来参加早操！如此严重违反军训纪律的行为，不严肃地治一治怎么行；如果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那下一步的训练怎么搞？这样子想着，我便没把早操时间安排训练，而是把全班同学集中起来立正站着，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训话。
　　 待我训话结束喊了声“解散”，全班的同学霎时像散架了似地瘫坐在地上……
　　 “那么严肃认真呀。”
　　 “性子好暴哦。”
　　 “不得了，下次谁也不要再惹他生气了。”
　　 ……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轻声议论着，我没有理会，径直往教官宿舍走去。
　　 吃早饭时，在食堂，我碰到了女生班的班长，只见她买了两份早点。她见到我也没跟我打招呼，或许是对我早上的粗暴训话不高兴吧。我主动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买两份啊？”
　　 “是副班长的，她生病了。”
　　 “啊？！生病了？那你早上为何不跟我说？”
　　 “我是想说，可没来得及，你就训起话来了。”
　　 “你呀，有病就说嘛。生病请假本来就是允许的。”
　　 “可那么多的人我怎么说呢？”
　　 “生病请假都不能对着同学们的面说吗？”
　　 “不行的……”
　　 “怎么回事？”
　　 “她其实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身体不舒服。”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呀！”
　　 “她是、是、是……来了‘例假’。”
　　 我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个？不问青红皂白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冤枉了人家，我该如何为她挽回影响呢？我心中七上八下的，唉，毕竟还是学生啊。
　　 上午训练开始前，我为自己早上的冒失向大家道了歉。而后叫男生班的班长暂时负责一下训练，就叫上女生班班长一起来到了副班长所在的宿舍。
　　 “婉儿，身体不舒服呀。”一进去，只见那名叫婉儿的女生班副班长躺在床上，我便走到她的床前主动跟她打了招呼。其实，这婉儿长得清秀而又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在走往女生宿舍的路上，女生班的班长还向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副班长的情况。她告诉我说，婉儿人虽文静点，但歌唱得好，舞也跳得不错，是他们商师班的文娱委员。
　　 见到我来看她，婉儿显得有些激动。她欲起来，我忙叫她躺着别动。我安慰了一下她，对她说，身体不舒服不参加训练没关系，只要说一声就行。她说，她是请班长代为请假的。我说我已知道了，并对早上在那么多同学的面前胡乱地批评她而向她道歉。她微微地笑了笑，并轻轻地说：“没关系的，训练没有严肃的纪律怎么行。”
　　 自那次“训话事件”以后，同学们突然变得对我尊重起来，大家的训练亦都自觉了许多。我觉得我与学生之间因陌生和严肃而产生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
　　 二
　　 每天都是枯燥乏味的队列训练：从分解动作到连贯动作，从单个作业到集体作业，练了齐步练正步……那段时间，这些性格活泼、思想开放的“天之骄子”被“摆布”得像是机器人似的。而本来思想活跃的我，在这种环境里，也不得不压抑自己热情奔放的性格，故意装作一副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素来要强的我，生怕自身的思想松弛会影响全班的训练质量；我想带领商师班在学院的阅兵中拿到好名次。
　　 商师班的学生不愧是脱颖而出的尖子，脑子自然也比一般人聪明和灵活。不但训练接受能力快，其它方面也常表现得与众不同。有一天，在训练休息时，有位学生突然大胆地对我说：“排长，你为何要那么累啊？你完全可以把训练气氛搞得活跃些。”
　　 “想怎样活跃啊？”我故作镇定地笑着问。
　　 “方法你多得很呀，你不是一个‘文武全才’么！”
　　 “真是信口开河……”
　　 “其实，你没来我们就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只是我们至今还不相信你真有那么‘能’啊！”
　　 “不得了！原来你们是一群‘克格勃’……”
　　 就这样，我的这点做作的严肃被同学们撕掉了。后来的训练就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那天的训练仍然采用“错罚制”：就是对在队列训练中做错动作的同学采取“双罚制”——先是处罚重做一遍动作，再是处罚表演一个小节目，唱歌、作诗、说笑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太夸张和离谱即可。
　　 当时最容易出错的是正步训练。许多同学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一错误，即走正步时“手脚同步”——不是踢左脚和抬左手同时进行，就是踢右脚和抬右手同时进行。婉儿因身体不好休息了几天，那些天做错动作被罚得最多的自然是她。又因为婉儿歌唱得实在是好，同学们又总是希望她多出点差错。那天，再次做错了动作将遭罚的婉儿，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我，说：“排长，我会唱的歌都唱完了。”
　　 “呵！有这种事啊。”我知道她是想赖皮。不过老是她唱歌，她已不好意思倒是真的。
　　 “真的啊！这几天每天都是我的‘个人演唱会’，哪能不唱完呢。”文文静静的婉儿这一说，大家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那念首诗也行。”我顺口说道。
　　 “对了，排长是‘军中诗人’呀，你代我念一首。”婉儿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动起了“指挥官”的主意。
　　 同学们一听婉儿这么说，都热闹了起来，非得我献一下“丑”不可。
　　 出于无奈，我即兴作了一首大学生军训的诗，这可令这帮学子刮目相看……
　　 星期六晚上，学院由商师班牵头组织举办舞会。吃晚饭时，同学们在食堂把这消息告诉我。我对他们笑笑说：“跳舞呀，我不会。”“排长，大家一起学嘛……”“那好吧，我到时来看看。”
　　 六点半多点，几位男生就到教官宿舍来找我，说：“晚上我们班的‘公主’就让给排长了。”我知道他们指的公主是谁。我告诉他们说我不会跳舞，可大家都不信。于是我就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公主’是属于大家的——你们难得有这样娱乐的机会，尽情地玩就是。”
　　 来到学院大食堂布置的“舞厅”，只见人已很多。我跟随那帮男生站在一个角落，看着这些平日里被训练折腾得直喊苦和累的同学们玩得那么开心，心中不免产生了丝丝歉意……
　　 我正在胡乱地想着，只见婉儿跟着一个男生来到了我面前：“排长，站着干吗？跳舞啊！”婉儿的灿烂笑脸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仍是隐约可见。
　　 “我不会。”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我向好几个同学打听后才找到你。我请你跳一曲，就一曲，好吗？”她以为我在推托，对我仍是紧追不放。
　　 “真的不会呀……”我表现得很是歉意。
　　 “没关系，我教你！”她说完不由分说就拉起了我的手。
　　 想不到平时文静的婉儿却是那样地果断和勇敢，她的热情，使我压根儿就没招架的余地。我被她连拖带拉地拥到舞池中间。
　　 面对那么拥挤热闹的场面，我突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加之我本就不会跳舞，任凭她如何迁就，我的脚步总是异常慌乱。我一次又一次地踩着她的脚。
　　 “对不起……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除了道歉还是道歉。
　　 “不要你道歉，罚你好了。”
　　 “罚我？罚我什么？”
　　 “罚你训练时不再‘罚’我。”
　　 呵！真鬼，这小妞！婉儿的话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她这一说，反倒增强了我的自信。是呀，我是他们在训练场上“八面威风”、镇定自如的排长啊！这样想着，我原先的紧张心情很快就稳定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那节奏感很强而又优美的舞曲，我零乱的舞步在婉儿的牵引下也变得轻盈起来。
　　 “呀！排长，你说不会跳舞，谁知你的舞是跳得那么好啊！”
　　 “这是因为你这位师傅教导有方。”
　　 “不是。就如排长说我们的那样，是你自己‘悟性高’。”
　　 “你怎么老是将我的军……”
　　 “哈哈，名师出高徒么！”
　　 我们就这样边说着笑边跳着，跳了一曲又一曲。那晚，这个商师班的“公主”真成了我的专人舞伴。舞会上不时碰到商师班的同学，他们见到我们都送来一个个善意友好的微笑。婉儿将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我似乎已能感觉到她那有些急促的呼吸。我拥着她，内心的感觉就如是拥着一位美丽的仙子。在轻柔浪漫的舞曲声中，我从婉儿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三
　　 阅兵是对大学生军训的一次全面检验。在学院的阅兵比赛中，商师班获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是用辛苦和汗水换来的，商师班的全体同学都是异常兴奋。看得出，他们对我这个军训半途换的教官，也是十分地敬佩和感激。
　　 “排长，晚上我们请客！”在教官宿舍，男同学们高兴地对我说。
　　 “对啊！排长，你得跟同学们一起聚一聚！”站在边上的女生也齐声附合。
　　 我听了忙说：“好的好的，大家别闹，我哪好意思让你们请客？这样好了，为庆祝我们商师班在阅兵比赛中取得了好成绩，明天休息天我请大家去我们部队参观。”
　　 “哇——”听我这么一说，大家都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一言为定！明天吃过早饭我就带你们一起到部队去。”
　　 接着大家都忙着拍照留念。单独的、成群的，不时有学生找我一起合影。有许多还找我互换了个人照片留作纪念。快吃晚饭时，商师班的班主任还带着几位班长将一本宽宽厚厚的影集拿来送给我，只见那影集的扉页上写着“友谊长存”四个字。
　　 学院专门为我们这些教官安排了晚饭，说是为我们饯行。晚饭后，学院还组织举办了文艺晚会，学生班长来邀请我们教官参加。当晚的文艺节目很不错，商师班由婉儿和另一名男生表演的配乐配舞诗朗诵“无怨的青春”，更是将晚会推向了高潮。他们的舞姿飘逸柔美，青春飞扬，他们把席慕蓉对无怨的青春的描写表演得淋漓尽致。看着婉儿优美的舞姿，我突然想起，他们班的同学大都跟我交换了纪念照片，而她却不曾找我说过任何告别的话，与我交换过任何可作纪念的东西……
　　 第二天，我早早就被几位同学叫醒。我问他们，大家都准备好了没有。他们说，几个班干部在一起商量过了，这次先由四个男生和四个女生送我回部队，因为一次去的人太多，怕影响了部队正常的秩序，其他的同学今后再轮流去。想不到他们帮我想得如此周到。
　　 这次一同陪我回部队的都是商师班的骨干。除了婉儿，其他几位军训时的正副班长和班干部都来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不过我显得有些不太开心的样子，心里老是想着一个问题：婉儿为什么不与我互换照片？为什么不送我回部队？……
　　 到达部队，我先叫炊事班准备一下午饭，而后就带他们到了我房间。我的房间没什么摆设，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书桌，几条凳子，几乎就没其它的东西。
　　 “呵！那么多书啊！”看到我那个大书架上满满的书，他们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可以说，我除了这点书，就没有其它的财产了。”对他们，我也是实话实说。
　　 “排长，你会弹吉它？”有位同学看见我墙上挂着的吉它，开心地问。“只是会，弹不好的。”“那弹一曲给我们听听好么？”
　　 “弹一曲呀，排长！”听见那位同学这么说，大家都附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