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沉淀的岁月”】日子(散文)
两座坟头前,两堆刚刚烧过的黄纸散尽了最后的烟气,几片飘起的纸灰,枯叶在坟地上打着旋儿,不时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可她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她就呆呆地坐在两座坟头中间,任凭那夹着雪糁子的北风吹起她那花白的头发,掀起棉袄的后襟儿。
三十多年了,她记不清有多少回到这儿烧纸了。起先是给丈夫一个人,接着是公爹的,再后来是婆婆的,公爹和婆婆葬在一起。坟头上的土还是新的呢。
她就要随儿子上省城了,省城离这儿有千八百里,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回来这儿了。她心里七零八落的,理不出个头绪来。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30多年前,回到丈夫刚去世那阵子。那时的感觉是撕心裂肺,伴着昏天黑地的嚎哭。如今,只是几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洒落在坟地上……
丈夫在她心里永远是年轻的,在她的脑海里,定格是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她19岁那年,西山沟老张家来提亲,丈夫大她3岁。相亲那天,她在媒人家里看见了丈夫,她心里“刷拉”敞亮了半拉天。丈夫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背,浓眉下一双大眼睛英气勃勃,连走路都带着“咚咚”的响声。她心里默默地说:“这辈子跟定他,准没错!”
结婚后,日子温馨甜蜜,生产队里的活儿他不让她去干,说:“有我一个人干就行,你就在家喂猪,做饭。将来有了孩子,你就在家带孩子……”她听得心暖暖的。到了晚上,收拾完了,俩人躺在热炕头上,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磕儿。
那时候,日子虽然贫困,过得却充实。谁知道老天爷却偏偏和他们过不去,结婚刚刚一个多月,天降大祸。那天夜里,公公犯了哮喘病,高烧不退。公社卫生院没有青霉素这种药,丈夫骑上自行车去了离家20多里的县城买药。谁知回家天降大雨,山路湿滑,丈夫连人带车滚下了盘山道……等社员们把人抬回来时,已经血肉模糊。她疯了一样扑到丈夫身上,嚎啕大哭。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到丈夫坟头烧“百日”的时候,她已拖着5个月的身孕。当她在丈夫坟前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腹中的孩子在踢蹬,她好像悟出了什么。她想起丈夫被救回家时看她的眼神,没说出来的话。她想,那话一定是嘱咐她照顾好爹娘,照顾好孩子……他已经知道他怀孕了。
几个月后,儿子出生了,婆婆体谅儿媳妇,月子里亲娘似的伺候她。孩子满月了,婆婆含着眼泪,拉住她的手说:“孩子,你还年轻,不能没有男人,你给咱老张家留下了一条根,俺全家感谢你。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再往前走一步吧!”她一把抱住婆婆,“哇”地哭出声来,娘啊,快别说了,我贴下心了,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半个儿子,半个闺女!”
过后,她雇人在院子四周磊起一人多高的石头墙,太阳一落山儿,那扇大门就插上了。
从此,她一个人支撑起这个老少病弱四口之家,她挺起了爷们儿一样的脊梁。婆婆帮着带孩子,她去生产队里干活儿。平时,她舍不得耽误一天工,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疼,咬咬牙挺过去了。进了冬月门儿,队里的劳动力都歇工了,她找到队长,争取到了给牲口铡草的活儿。那种活儿,连硬邦邦的爷们儿都打怵,但她硬是挺过来。刨粪是个力气活儿,大镐一抡起来,虎口震得又疼又麻,干了一天活儿,累得炕都上不去了,饭也不想吃。好在婆婆知疼知热,烧好了热炕,扒拉了热乎乎的疙瘩汤。第二天,她又按时出工了。
为了撑起这个家,她几乎是在拼命。阴天下雨,社员们都歇工了,喘口气,串串门儿。她却不想歇,找到队长,让给掂对点儿活儿。队长看她寡妇家的,日子过得挺难的,很同情她,尽量给安排活儿,挑种子,剥花生,补麻袋……到年底一拢账,一家四口的口粮也能领回家。
小清雪一飘起来的时候,爷们儿都去山上砍柴。她也爷们儿似的腰里扎条围脖,拎把斧子进山了。到了山上,砍了柴才知道,柴真不是那么好砍的,粗的,细的都挺硬,不下力气别想砍下来,就是下了力气也不好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砍下几根儿。不知道是斧子不好使,还是她不会使那股劲儿,越着急越出差儿,一不留神,手被砍了一条大口子,血一下子就涌出来,往地上直滴答,她掏出手绢,强忍着疼把伤口包一下。好歹砍了一些,凑合着能有一捆了,她把柴归拢一块儿,用树条子把柴捆起来。她实在没有那份力气,也没有那份巧劲儿,双手勒出来一道道血印子,还是散花,捆不上。她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这时,邻居张姓大哥过来了,帮她,那树条子在他手里面条似的,只三五下,捆得立整儿的。她只是很感激地看着他,啥话也说不出来。
打那以后,只要有干不动的活儿,只要大哥看见了,总过来不声不响地帮她。后来,包产到户,有了承包地,每年的春种,夏锄,秋收,卖粮……大哥忙完自己家的又帮她。每次干完活儿,她都让大哥到家吃口饭,抽袋烟,没回大哥都摇头,闷头扛着工具回家了。看她日子不宽绰,大哥常常接济她,隔三差五从墙头给她扔一些东西,或是几棒青苞米,两个大萝卜,半袋子地瓜……那时候,她觉得日子有了主心骨儿。
再以后,大哥家的大嫂没了,婆婆不时把那院大人,孩子的衣服抱过来,念叨着:“这屋子里每个女人,哪像过日子的样儿?”她一声不语,默默地从婆婆手里接过衣服,洗得格外仔细,缝得细针密线。村里也有人有意撮合他们到一块儿。可她想了许多,心存许多顾虑:公婆都已年迈,儿子刚上高中,正是大把花钱的时候,她不想拖累大哥。大哥还是照样帮助她,但很少到她的院子里来。只是在他丈夫,公婆去世的时候来过,帮忙料理后事,她甚至没有登过他家的门。
岁月的河哗哗地流着,日子一天天过着,一晃儿,30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先打发公爹入土,又侍奉走高龄的婆婆,儿子也大了,成为村子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几年后,儿子大学毕业,留在省城,结婚成家。经过几年打拼,儿子在一个事业单位当了科长,又买了大房子,要接她去省城养老。
她完成了任务,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她来到丈夫坟前,告诉丈夫:“自个儿做的不赖,你在天之灵就安息吧!”
她抬起头,望着从山脚下通向坟地的一条小路,那是她一年一年踩出来的。每到丈夫,公婆的祭日,清明春节,难道就没人给烧几张纸吗?还有她洒过汗水的土地,果园,那熟悉的山,熟悉的河,那呆了30多年的老屋……
她望着炊烟缭绕的村庄,望了望她的家,望了望和她一墙之隔的大哥家,今后该咋办?该和大哥商量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拢了拢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向山下走去,步子稳稳的,腰板儿也挺起来。
她顺着自家的院墙,来到大哥门前,“吱呀”,她第一次推开大哥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