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奇】从一棵草开始(散文)
一
又是黄昏。天空灰白。大地乌蒙。突然一阵强烈的思乡情怀重重袭来。对面楼上已有灯火。站在窗前,静静地望向东北,那是家的方向。
“想家的时候不说话,爹娘悄悄走到我身后。想家的时候不睡觉,乡愁淡淡融进杯中酒……”
此时,如果能用一杯酒来浸泡,乡愁,一定是粘稠苦涩的。
隔着一栋栋的高楼,一座座的山梁,一道道的河流,隔着无数的村庄和树木,我仍能用眼睛准确地定位到我的村庄我的家。
老宅老院,此刻如同我一样的落寞。灯火不明,鸡犬不闻。院里曾经有很多树,后来像我们一样,一棵一棵都离开了这个院子,剩些花椒树,听二嫂说,这几年也都慢慢地死掉了。不知死因。母亲生前还喜欢种些小茴香,浓愈的香味沁人心脾。母亲将她的口味完美地传给了我,我喜欢俯下身去,在那些茴香苗上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仿若母亲做的饭菜已然入口。
现在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
小院寂静。偶尔有风,从不高的院墙吹过去,满院的草也许会有低低的沙哑声。
别人回家,我思乡。那是我思乡的终点。此生,我唯一的乡愁集结地,心之所属,目之所极,即使是这般荒凉,但我的心总是从远方,一次又一次,飞鸿一样轻轻着陆,哪怕触摸一下那些枯萎的草。
院里只剩下草了。
我的乡愁,就从一棵草开始。
二
草也有记忆吧?我在路边的桥头上,看到一棵似曾相识的草。比我小时候见过的白茅根细多了,应该是它的重孙。它纤纤细细,柔柔弱弱的样子,像是一个女人为了取得我的关注而主动示弱,我注意到了,它在离地面几十公分的桥头上巍巍然矗立着。我走近,它用细小的叶子跟我打招呼。我恍惚,是哪只鸟从老家把草的种子衔来的吗?一定是的!要不然,我的脚下,我的眼前,那些来自故乡的草都识得我呢?它们摇头晃脑地问我:嗨,我追随你来到这里,还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
在我把鸡屎当饭粒抓在手里往嘴巴填的时候,一定也抠过地上的草叶子。只是没听母亲说过,母亲肯定没见过我抠草叶子。她只见我抓鸡屎。后来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过,但我不伤心。没长牙的孩牙子,哪里知道黑白对立,香臭同源,更不知道胃里能装什么。见到什么都可亲。见到一棵草,肯定更高兴。草在地上摇曳,我肯定以为它在跳舞,我揪住它的头发,与它做着游戏,可能还会咯咯地笑。只是母亲只管埋头干活,没听见我的笑声吧。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生产队大院。大院南边一个大粪坑。里面好多雨水,还有拴在旁边的几头老水牛拉的粪便和哗哗流进去的牛尿。一堆烂草泡在里面,是大人们下地带回来的,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晒雨淋,再用土埋一段时间,沤成上好的肥料用在田地里,庄稼就会疯长。我在几头水牛跟前,看那尾巴甩来甩去,像一个个神奇的大辫子,甩打着叮在牛屁股上嗡嗡乱叫的苍蝇。忽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身子一拽,牛腿一抬,我一个趔趄,“噗通”掉到沤肥的粪坑里,满坑的深水霎时就吞噬了我,幸亏那些纠缠在里面的青草把我托住了,使我露出一个小脑袋。惊恐万分的我嚎啕大哭,两只手在水面上胡乱地扑腾。母亲显然吓坏了。她一步跨到水坑前,急得团团转。旁边几个妇女找来一个镢头,母亲把木头把伸到我面前,示意我抓住,她和岸上的人合力抓住另一头,把我拉上了岸。
那个大水坑,成了我的梦魇。那些总把尾巴甩来甩去的大水牛,那个又臭又深,苍蝇成群的大水坑,多少年与我在夜晚纠缠不清,每次我都从梦中惊醒。但那团救我一命的青草,这么多年,从没有被水泡烂过,它们始终鲜活青绿,在水中抖动着它们鲜绿的长叶子。
我总在想,它们是识的我的,从我的小手揪住它们的头发开始,它们就记住我了。要不然,它们不会用尽全力托住我,使我没有沉到水下去。
三
从此,我钟情于大门口,街边,田野,任何一棵草。
黄昏,我趴在门口的大石凳上等父母回家。看到两只蚂蚁驮着一片大大的树叶,经过一棵草的下面,那是一小块斑驳的阴影,它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进到一块石头底下的家里去了。
可母亲还没有从田地里回来。我趴在门外睡着了。父亲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小草,它们也睡着了。
一场大雨过后,田埂上密密麻麻长出了新一轮的小草,它们伸展着细嫩腰肢,挥舞着纤纤玉手,欢天喜地在眼前一路铺展开去。一座一座的青山,一块一块的田畴,一片一片的庄稼,一垄一垄的绿草,还有我们一阵一阵的笑声,荡在一圈一圈的碧波里。
我和小红妮用狗尾巴草做成戒指戴在手上,毛绒绒的,肥胖胖的,抖擞着,神气活现。用苍翠的青草做成草环戴在头上,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做了一回电影里的大英雄。
太阳微斜,牲畜是不能吃带露水的草的,这是父亲教给我的知识。要等阳光把露珠都召回到了天庭,草们被风吹干了秀发,我拿起镰刀,弯下身,像整理我的文字,一一把它们从地上码到我的竹筐里。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就已天天被老师在班上朗读。这些草就和我的作文一样,被我带回家,散到猪圈里,猪笨拙地从臭泥里爬起来,“呱嗒呱嗒”开吃。羊圈里,父亲从顶棚上拴一根绳,吊一个竹筐,羊是爱干净的动物,我把草放进筐里,洁白的羊就“咩咩”两声,撅着它那骄傲的小胡子,满口满腮地嚼起来。院里的鸡们也从四面“呼啦”围拢过来,啄食着地上的鲜美大餐。我的作文立刻有了生动的标点。母亲在锅前忙着饭菜,弟弟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父亲挥着扫帚打扫着庭院。一缕缕的炊烟,在家的上空,弯弯曲曲,伸进了明天。
那时,我看不懂村中的“岭叔”割牛草。挑一处野草茁壮处,每下镰就像生怕割疼了草,每割掉一把,都要郑重地放入筐子,若有几根倒置的草,一定要捋顺了。岭叔曾说,牛马饲草,就像我们人吃饭,盘子里的菜要摆得好看。野草,是岭叔献给牛马的大餐。喂牛马,绝不是一把草的事。岭叔、野草、牛马,这是一个人的世界的全部。岭叔是最懂得草的人。那时我冒出一个想法,若躺在那些整齐的草上,该是多么美妙的事,甚至为此做梦。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有许多年我经常做梦,梦到猪圈羊圈好多天没有青草,它们都饿得奄奄一息,我急得四下找草,我发现我好久没喂它们了,母亲嘱咐我的话我都忘了,我好难过好伤心。有时又发现,它们嘴里嚼着草,地下铺着草,那些草蓬松着,像我刚从地里割回来那样鲜活。母亲的话我还记着。我没忘记去田地里割回鲜嫩的青草喂养它们。母亲,您只管放心,假如您还惦记着您的猪和羊。
曾经的故事都忘记了,但,躺在草上做梦,一直未忘。最初的梦想,都不是在锦绣宫阙里的金榻玉床上做成的,草是多数人梦的温床!
四
父亲带我去庄稼地里锄草。玉米地里,地瓜地里,花生地里。草是不能与庄稼共舞的,它只能在我的世界里婆娑。选一个太阳好的天气,毒辣辣的日头把连根斩断的草几个小时就晒蔫巴了,哪怕根上还带着些微的土。临近回家,父亲还要把它们一一逮回到地边,摊开,保证太阳晒到每一棵草根上。
多日一场雨后,再去地里查看,发现在一堆泛黄的叶子中间,竟然又冒出几撮嫩绿来。
我窃喜。这是我的小秘密,这么多年,从没跟父亲讲过的秘密。
父亲在最后一次与草的争斗中倒下了。他去了草的世界。
留下母亲一个人坐在小院里,终日与花草为伴。墙上花开是景,地下草长为画。每天大门一开,邻居们陆陆续续相继来到,约定俗成,谈天说地,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一阵说辞。太阳落到西山上,人们又陆陆续续回家去。别人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白白的烟色,母亲一个人坐在矮凳上,用手拔着靠近石凳的小草,一棵一棵,很认真,很仔细,像整理一段段旧日子。
五十年前,母亲从十几里外的山前坡嫁到这山后坡,在这里落地生根,一把草一把菜地过日子。她抱着嗷嗷直哭的我,顺手摘来一棵草,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就把我逗得破涕为笑。她用同样的方法,哄着我们姐弟三人,在一棵草的旋转中长大了,又像一棵棵的草籽飞走了。
家里只剩下了母亲。没有人拿一棵草转给母亲看。
母亲把门前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又看着石凳之外,路边的草,无拘无束地疯长。
有多少时光,可以用一棵草来打发。
有多少时光,可以用一棵草来怀念。
母亲在又一年青草冒芽的时候,去找了父亲。
他们背靠连绵的青山,面前是热爱的土地,周围栽满柏树。树下,芳草萋萋。母亲担心的猪羊,再也不用愁了。这满地绿草,足以让他们二老安心了。
五
老房子不声不响,坐在阳光里。小院里阳光依旧充足。没有母亲的勤劳,草长满了院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一棵长到了房檐上。那里曾经爬过一根多年的蒌瓜藤蔓。它孤独地在房顶上开着花,结着果,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母亲与它相处几十年,年年都是母亲亲自把结的蒌瓜摘下来晒干。母亲走了,它也像那几棵花椒树,死掉了。
只有那棵草,高高地立在那里,孤独又倔强。它的根扎在瓦缝里,它纤瘦的身躯倔强地挺立着,叶子已经枯萎,失了颜色,在一阵一阵的寒风中,与我东西呼应,南北对望。
我也是一棵草。每个女人都像一棵草。根,深深地扎在那个叫故乡的土地上,种子却被风吹着,落到另一个与故乡毫不相干却有着又千丝万缕的土地上,在那里重新生根发芽长成一棵苍老的草。我经常一个人,在冬日的街头踽踽独行,苍白的日头挂在西天,我和脚边的枯草一起在寒风里踯躅。
这时候,故乡的影子格外得清晰。
我看到院子里的草,和我一样,背着夕阳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