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安静淡泊，悬在西天。院里靠东墙的桃树挂满果实，一只喜鹊停在枝上梳理羽毛，家里的黑猫侧躺在树下。十几只芦花鸡跟在肖兰朵身后讨吃的，肖兰朵弓着腰，进了偏厦子，半袋米糠萎靡的泊在旮旯。肖兰朵伸出葫芦瓢舀了一些米糠，光影底，万千粉尘在飞舞。泔水桶沉甸甸的，肖兰朵扫了眼西边横着的粮仓，剩下的玉米穗子，还得喂四个月的猪，挨到元旦，大儿子，小儿子和老婆孩子放假回来，请村里的张老三杀猪，闹腾一天，改日，猪肘子，猪蹄子，排骨，里脊肉，两家一分为二，不多不少，不偏不向，打包带走。猪下货，猪头留她两口子过年，就行了。肖兰朵拎着泔水桶，走几步，歇一会。歇一会，走几步。
　　 当初，男人魏强请石匠师傅，将猪圈垒在门口，一水的青石头砌的，在猪圈地面采用什么铺就这事上，肖兰朵与魏强意见分歧。魏强坚持铺水泥，这样猪圈干净，夏季的时候，把井里的水管拉过来冲一冲，粪水就跑到圈前设计好的坑里，再填几车黄泥，沤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有猪粪喂养的谷物，肯定丰收，籽粒饱满。肖兰朵不这么认为，水泥地面拾掇起来是方便，春夏秋天气，温度一高，水泥地就被炙烤得如火炕，猪睡在上边，耐不了高温，容易感冒，得肺炎。延续老式传统的猪圈方式，泥土圈就不同了。猪生长离不开一些元素，沙子，泥土里均有。平时，给猪扔几铁锹沙子，新鲜泥土，猪喜欢吃。在沙子黄泥上打滚，蹭痒。有利于猪发育，也有抵抗力。肖兰朵赌气，不吃不喝，不做事，魏强没辙儿，随了肖兰朵的意思。
　　 风一拧一拧的，绕着弯儿吹过来，一枚桃子，啪嗒落地，鸡们上前啄食。搁以往，肖兰朵会去捡，也不洗，朝衣襟擦一擦，咔嚓咔嚓吃了。现在，肖兰朵的胃不和她好了，反目了。吃点凉的，酸的，硬的，辣的，都拉响警笛，滋滋啦啦疼。打罢春那阵儿，肖兰朵跳到猪圈，起粪。魏强在镇里的机械厂做保安，在机械厂干了三十年，退下来后，林厂长安排他在机械厂发挥余热，说白了就是让他继续端厂子的饭碗。魏强为人正直，工作勤勤恳恳，老实大劲了，一直没提干，也提不了。除了埋头干活，也没花花肠子，不懂得左右逢迎。林厂长虽赏识他，只能叹息说，魏强啊，可惜了……魏强脸憋得通红说，做个底层人不好吗？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大起大落的人生，我受不了。魏强是小人物的命，肖兰朵倒不觉得魏强窝囊。魏强待她不是一般的好，洗脚水，每晚温好端给肖兰朵，替她揉搓，按摩，疏通关节。乡村的日子，简单粗糙，男人十有八九，脾气暴躁，对女人不冷不热，娶到家，成他私有产物，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魏强不是，肖兰朵先后为魏强生下两儿子，腰间盘突出了，魏强那会儿，骑自行车上班，随道载着肖兰朵去镇里的一家诊所，让大夫给肖兰朵针灸。中午下班，在镇里买盒饭，或者两人下馆子，吃两碗韭菜鸡蛋面，吃完了，买几根麻花，带回去。太阳毒，烤得人出油。魏强买一支小豆冰棍，给肖兰朵吃。他把自行车放低，肖兰朵腚一偏，坐在车座上。魏强猛蹬了几下车子，吩咐肖兰朵一只手抱紧他的腰，肖兰朵吃着冰棍，有时也怼在魏强嘴里，叫他嗦啰一口。魏强象征性的舔一舔，不吃，说不爱吃小豆冰棍。一天一次，一个月，三个月，半年，风雨无阻。肖兰朵稍微好一点，魏强怕她寂寞，买了一副麻将，找人来家，陪肖兰朵搓麻将。
　　 在村人眼里，肖兰朵是幸福的女人。幸福的肖兰朵，没有培养好儿子们。读不好书，旷课，上课睡觉，跟学生打架，早恋。大儿子初中毕业，魏强和肖兰朵一商量，就掏钱为大儿子办理出国，去日本务工三年。回来，领来一个本镇上的姑娘。七月的天，那姑娘和大儿子不羞不臊，睡在一铺苇席上，肖兰朵看着不舒服，也不好说什么。赶紧落下彩礼，请了媒人，到姑娘家提亲。姑娘有了身孕，肖兰朵不想短他们一分钱，村里娶媳妇啥价位，夫妻俩也啥价位。彩礼一万，三金，还有彩电，电冰箱，姑娘要了一辆摩托车，九十年代，摩托车在乡村是稀罕物。就这也是釜底抽薪，机械厂的效益不是太好，拖欠工资，好在年末都能解决。肖兰朵的腰间盘突出，花了不少钱。重活累活干不了，喂鸡喂鸭，做个饭菜凑合。魏强在单位挣工资，肖兰朵在家出了正月，选几头猪羔子，养几个月，出栏几头，留一头腊月杀。鸡鸭鹅一大帮，生个蛋，攒一筐，挎到集市卖掉，贴补家用。肖兰朵的腰坏了，针灸吃汤药，这病需要静养，不可以大幅度干体力活。魏强不许她养猪了，肖兰朵不同意。在村里，谁家不养哑巴畜，过年过节不杀鸡杀猪，没个柴草垛，就遭人耻笑。不是过日子的，娶媳妇也难。庄稼人要脸，肖兰朵也要脸，脸皮薄。她不肯别人戳脊梁骨，猪，外甥打灯笼照旧养，还不止一头两头，基本养到四头到六头猪。她爱养黑毛猪，她说，黑猪肉紧凑，瘦肉率高，也香。炖酸菜最好吃了，肖兰朵发过誓，除非自己瘫巴在炕上，养不了猪。只要下地走，猪还养。她习惯那种热闹的氛围，杀年猪那日，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舅妈，济济一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着亲人邻居啧啧称赞她养得猪，如何如何健壮肥硕，猪肉如何如何的香。肖兰朵就有成就感，千瓢水万瓢糠，一手养大猪的辛苦，没有错付。肖兰朵左右得了魏强，左右不了大儿子。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也许全这样开放？一点贞操观没有。认识没几天，就睡在一起。姑娘像狗皮膏药粘着大儿子，街坊们来肖兰朵家看媳妇，她大大咧咧，也不含蓄。和大儿子嗲声嗲气说话，上厕所也要男人陪着。肖兰朵一不做二不休，麻溜通过女孩父母，大喜日子定在国庆节，姑娘嫁过来时，腆着大肚子，蜜月没过完，肖兰朵就当奶奶了，伺候媳妇月子，满了月，媳妇就到县城的服装店上班了。
　　 肖兰朵没用过媳妇一次，刷刷盘子，洗洗碗的次数，也是清的可数。肖兰朵想想，自己进魏家门，公婆早不在世了，魏强宠着她。村子很多媳妇过门后，养猪养牛哄鸡撵鸭，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房前屋后打理得井井有条，婆婆很少插手家务，吃现成的。也眼馋，扎堆时，有人说过，肖兰朵赚着了，两儿子，两个媳妇。以后哇，双手不沾阳春水，汤汤水水的放跟前，福气大着呢！结果，孙子给她带不说，儿子媳妇也不见影了。
　　 媳妇也不给孩子喂母乳，有一回，孩子小嘴裹奶头，裹得紧了，疼得媳妇一巴掌拍在孩子嘴上，疼的孩子哇哇大哭。从此，不给孩子母乳吃。那就吃奶粉，大儿子在一家物流公司干活，工资三千多点，媳妇在服装厂上班，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吊儿郎当，一个月剩不了几个钱。肖兰朵这里多了一张嘴，大儿子媳妇也不出一分钱，奶粉钱是肖兰朵出，孩子一开始屁股下垫得是肖兰朵用旧衣服缝制的尿布，媳妇回来看到，小脸呱唧耷拉下来，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脏兮兮的尿布！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孩子不用尿不湿？被媳妇一抢白，肖兰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两个儿子，小时候不就是破布做得尿垫子吗？人长得不也很结实，水灵，魁梧？肖兰朵理解不了，如今的媳妇，花钱大手大脚，用卫生纸抠屁股，一抠就一大截。以前用小树棍，玉米芯子，高粱杆擦，也没见哪个委屈抱怨，也没死过人。媳妇对肖兰朵他们那代人用小树棍擦屁股，嗤之以鼻。那就买尿不湿呗，肖兰朵自有了孙子后，麻将靠边了，腰间盘再突出，也咬着牙撑着，带孙子。零嘴也被剥夺了，钱基本填孙子的两个坑了。
　　 好不容易，杀年猪大儿子媳妇回来一趟，咣咣甩出一件大事，在县城买楼！出国三年，挣多少人民币，肖兰朵这个当娘的，不知道，人家也不说。肖兰朵不知道儿子挣多少钱，魏强也不清楚。从大儿子那唯一得到的信息，就是他和媳妇早在一块了，钱在媳妇手心攥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也成。媳妇没发话，大儿子提出来买楼。一句话，老子出钱。说别的扯淡。魏强吭哧瘪肚，说不出子午卯酉，每个月的工资，一开，统统上缴肖兰朵了。他不抽烟，不喝酒。兜里比脸干净，魏强所以盯着肖兰朵，主意她出，家她当，给不给买楼钱，她定夺。
　　
　　 肖兰朵下了地，打开枣木箱子，取出一只黑不溜秋的木匣子，从座钟底盘拽出一把钥匙，旋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一块红手帕，一层一层揭开，两张存折赫然呈现。一张三万，一张五万。放在炕上，我和你爸就只能出这么多了，其余得你们想办法。媳妇瞥了一眼存折数字，瞪了大儿子一下，大儿子结结巴巴说，反正，你们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们的。这房子，厦子，果园和土地，我们也不回来争，都是老二的，户口在村里，地也有我们的份儿，地里，果园的收入，俺就不要了……。肖兰朵说，你走了三年，没攒点钱？大儿子咽了下唾沫，有……，不多。首付是够了。肖兰朵没再说话，儿子是她生的，逼急了，出事就不好收场。
　　 家底一下子被掏空，肖兰朵想让亲家母帮带带孩子，媳妇推三阻四说，她母亲神经衰弱，睡眠不好，睡不好，就带不好孩子，磕了碰了，咋整？逮着肖兰朵这个冤大头了。
　　 楼房两室一厅，装修时，媳妇那边拿了四万，以肖兰朵和魏强一个月掏一千的房贷为代价，肖兰朵差点吐血，魏强这会身体还行，要是出问题，这一千上哪弄？媳妇说，我不管，你们不答应，我就和你儿子离婚！肖兰朵打掉门牙，咽进肚里。孙子大庆都三岁了，一旦离了，孩子没娘怎么活？
　　 大儿子总算尘埃落定，二儿子也到了成家年龄，在部队当了三年兵，回来，没地方去。魏强夜晚去林厂长家，月色清凉，出来时，魏强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二儿子在机械厂先看图纸，他读了高中，文化不低。看图纸是林厂长的抬举，是魏强用一个大红包换来的。二儿子好就好在，有一张好嘴，能言善辩，好嘴给二儿子带来福运，经过努力，在机械厂做技术员，厂里的出纳郭小雨爱上他，那就置办结婚吧？彩礼，物什，一样不少，原以为二媳妇会在老房子住下去，谁料，生下孩子，也步大媳妇后尘。到城里买楼，肖兰朵的第二个孙子，她没怎么带，二媳妇信不过肖兰朵，交给她母亲带。肖兰朵也难得清闲，大孙子读小学，两孙子在一起不打架才怪。不带孙子是媳妇提出来的，老二买楼，不掏钱说不过去。这一年，也是七月流火。肖兰朵没有积蓄了，将圈里六头克洛猪全卖了，又在亲戚朋友那借了五万，凑了八万，交给二儿子，二媳妇不乐意，说，眼下物价上涨，水涨船高。大哥大嫂那阵买房子，物价低，怎么着也得比大哥他们多出二万！都是身上掉得肉，哪个也不能偏待，再说二儿子媳妇没用自己带孩子，省下买尿不湿和奶粉的钱，这几年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拿就拿吧。魏强低着头，那头恨不得夹在裤裆里，两万，抢劫？没那个胆，卖血，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卖不了。思前想后，他厚着脸皮，敲开林厂长办公室的门，说了难处，和林厂长签了合同，厂子哪里需要，魏强就哪里上，那些脏活累活，魏强揽下了。林厂长提前支付他二万，老二的小窝也妥了。
　　 两个儿子，留给肖兰朵和魏强的是一屁股饥荒，接下来的日子，肖兰朵要为还债活着了。
　　 魏强由机械厂车间工人，退下来，做保安后，大儿子的房贷也还完了，大孙子读初中了，小孙子也在小学读四年级。肖兰朵的胃出了状况，吃什么都吐，她以为是吃了不干净隔夜的饭菜中毒了，也没当回事。该干活干活，该给猪割草割草。乡下人没那么娇贵，拿肖兰朵的话说，苍蝇蹬一脚，距离心脏大老远，死不了。
　　 大孙子读中学时，就回他父母身边了，寒暑假来爷爷奶奶家。这孩子懂事，回来买水果拎着，帮肖兰朵拎泔水桶，蹲地上烧火，给爷爷奶奶捶背，家里什么物件坏了，他骑自行车去镇里买回，再修理好。大儿子和媳妇，小儿子和媳妇，很少回乡下。肖兰朵也习惯了，看着邻居家儿孙绕膝，其乐融融，肖兰朵偷偷哭一场，又一场。
　　 六头猪，膘肥体壮，肖兰朵计划好了，出了栏，给大媳妇二媳妇一人买一只金镯子，她俩过年时，在肖兰朵面前念叨过，说同事，同学，手上戴着金镯子，很张扬，也阔气，她们没金镯子，显得寒酸，格格不入。肖兰朵想了好几个晚上，自己年岁大了，戴不戴金银首饰是次要的，儿子媳妇是场面人，不能丢魏家人的脸，丢魏家的脸，就是丢儿子的脸丢她和魏强的脸。肖兰朵不懂首饰，不会分辨金银首饰的真伪，媳妇们在城里待久了，肯定懂。到时候，将钱给两媳妇，自己买去。怎么着，肖兰朵也是把媳妇当闺女养。媳妇待她如何，不打紧，在她面前，媳妇儿子多大多老，也是孩子。
　　 肖兰朵那晚，肚子就疼得厉害，吃了几粒止疼片也不行，又呕又吐，魏强害怕了，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肖兰朵不去，她说，你烧一壶热水，放点红糖，姜片，我喝。魏强端来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姜糖水，吹了吹，让肖兰朵喝。也是中邪了，喝了半杯姜糖水，肚子的疼痛缓解了，魏强打着哈欠，去睡了。
　　 他们早不在一个房间了，第二个孙子出生后不久，就不在一屋了。魏强提出来的，他说自己打呼噜放屁，吵得肖兰朵和小孙子睡不好。肖兰朵也没多想，四十多岁的人了，男女那事，也看得不重。肖兰朵到河套洗衣服，也听过风言风语，说魏强在外边有女人。魏强用自行车驮着那个女人，出现在镇里那条河畔的杨树林内，还看到魏强拉着女人的手，从镇电影院有说有笑的出来。肖兰朵旁敲侧击问过魏强，有没有别的女人，魏强矢口否认，他说，我魏强如果背叛老婆肖兰朵，天打雷劈。肖兰朵说，少来这一套，诅咒发誓顶毛用？！肖兰朵心里有底，头些年没有工资卡，魏强一到月底，工资一五一十给她，这些年时兴工资卡了，工资到了月末，打进卡里，肖兰朵有一部智能手机，是大儿子用旧给她的，打电话，接电话，进卡的钱信息一反馈，肖兰朵就收得到。男人嘛，有几个不偷腥？只要他魏强顾家，对她知冷知热，还奢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