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是从大山里出来的疯孩子，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大山赐予的野性。小时候野得像个男孩子，很少安安静静像个小姑娘安静地居家，即便后来妈妈把小八岁的弟弟缚在她的背上，她仍然不能收敛那股山野风，背着几个月大的弟弟和二妮子你追我赶，在街上疯跑。村子像从山上流淌下来的一块绿翡翠，自西向东一路倾斜。每每从西边冲下来，风在耳边呼啸，两边的房屋树木一一后退，脚底像抹了油，那感觉就像坐了火箭，爽极了！月亮是个疯月亮。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月亮清楚地记得，跑到家门口，她想收住脚步，由于速度太快，惯性作用，小弟从她的头顶一下子甩出去好远。她吓傻了，愣住了。还是二妮提醒，她才回过神来，跑过去抱起哇哇直哭的弟弟。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造次了。后来说给弟弟听，弟弟哈哈大笑，说，姐，我皮实！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是呀，弟弟长得高大帅气，满脸阳光。可人到中年的她，再也笑不起来，自责和后怕让她仍然不能释怀，幸亏弟弟没傻没残，要不然她这辈子如何原谅自己！
　　 过去的日子像深冬的路面，贫寒得有些瓷实，人也经得起摔打。如今日子好了，一场感冒都能把一个人打趴下。真是不知怎么了。
　　 中年的月亮摇了摇头。她本就愚钝，大山从来没教给她这些知识，也许是因为她这些年离大山越来越远了吧。
　　 之前，她带着邻居家的孩子称霸一方，打架耍愣豪横得要命，真不知这股野性从哪里来的。父亲吗？父亲识文断字会吹会拉还能把算盘打得啪啦啪啦地响，身形俊拔面容清朗，是个俊才。母亲吗？母亲慈眉善目，不善言辞，憨厚纯朴。真不知她遗传了谁，要不就是被前院大娘家二妮子带坏了。二妮脸上一大块鲜红的胎记，从眉头一直到嘴角上方，右边的半边脸都被这红色遮住，像一块钉在脸上的补丁，任水怎样洗任风如何吹，这块从娘胎带来的补丁，无论如何也消除不掉。村里人都说脸上有胎记的女人命不好，很少有人跟她玩。只有月亮是她的跟屁虫，整天跟在她身后，东跑西颠。二妮对村里人的议论也毫不在意，她很平静地接受这块胎记，仿佛这是她不同于别人的记号，让她更比别的孩子骄傲。她风风火火，疯疯癫癫，嘻嘻哈哈，从村子这头跑到村子那头，从村南头到跑到村北头，从田野到沟壑，从春天到冬天，月亮和这比她大四岁的二妮子，简直就像两个野孩子。直到月亮进了学校，坐在教室，她才开始做个女孩子。而二妮子，却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她要在家里和瘸腿的父亲、大姐、二弟一起编竹席。每天从早上开始，压柴，破蔑，编席一直到太阳落山。编好的竹席被高大的大娘背到镇上去卖钱。他们家不缺钱，即使有钱，二妮子也不去读书，他们家的孩子没有读书的。他们的天地就是自家的院子，和那些永远也劈不完的竹柴，永远也编不完的竹席。
　　 后来二妮子用自己的幸福换回二弟的婚姻。她去给对方家当儿媳妇，对方把闺女给二弟当媳妇。二妮子从来不知道悲苦，更不知道哭。她依然笑声朗朗，没心没肺地活着。月亮见过那个男人，大概有1.60米的身高，身形猥琐，相貌粗陋。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还不如去死！
　　 那时的月亮，有很多看不懂，但认识到这是必须接受的现实。月亮必须出山，逃出可怕的命运摆布。
　　
　　 二
　　 二妮她怎么能看得上这样的男人呢！月亮愤愤不平。她可是心气高着呢。
　　 初二下学期，班上来了一位复读生，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好看的双眼皮下面，明亮亮的大眼睛里都是笑。双手插进裤兜，吹着响亮的口哨，风一样地旋进教室。月亮遗传了父亲的单眼皮，眼睛也不算大。她对美的定义就是双眼皮大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学习好，班级前三。
　　 他的家就在西山脚下，每天下午放学，都要经过月亮家门口往西去，一直走到大山跟前。山很多，一座连一座，连绵起伏。站在自家门口，就能看见西山巍峨，黛青的树木一片一片，像件深暗色的大氅披在山的身上。有的地方树木稀少，衣服的颜色就浅一些，如日光漂了白。冬天能看见山顶上皑皑白雪。山体上一块一块没有融化的，是那件厚实的大氅上绣了几朵白莲花，惊艳动人。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留意那男生。他们从没说过话，每天下午放学后，月亮早先回到家，在门口等着。远远地看着他来了，急忙忙跑进院里，掏出一把扫帚，弯下腰，扫一下，抬起头，看一下。看到他快到跟前了，心砰砰跳，扫帚在她手里胡乱舞着。她不敢抬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扑，扑”，她把扫帚挥得像风，一阵横扫，一双脚，跳过去，轻巧地向西去了。
　　 她直起腰，停了扫帚，呆呆地望着那背影向山的阴影里走去。
　　 一天，两天。不知道月亮等了多少天。男生始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有什么嘛！她是大山的女儿，那股天生的野和傲，女孩儿的矜持和自重，让她骄傲地转了身。她只是把自己名字最后面的一个字改成“华”字，作为青春的记念。“华”是那男生名字的后一个字。从此，他们像这大山里分流的两条溪水，流向各自的河道，再无交集。
　　 月亮带着她的孤傲头也不回地出了山。跟她的青葱梦幻绝决地告了个别。
　　 假如成真，月亮不知是否可以出山。那时的梦想，就跟一场游戏一样，有效期不会太长。
　　
　　 三
　　 那年，已经在城里生活的月亮遇到一个姑娘。闲聊的时候，姑娘说：“但愿能找个对象。又快过年了。”说完，哈哈一笑，“找对象比挣钱难多了！”
　　 “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就没有可比性。”月亮笑着说。
　　 “像我这个年龄，如果不去挖墙脚，真不好找！”
　　 “啥？！”
　　 月亮有点吃惊！吃惊她把这事说得这样稀松平常。
　　 “到这种严酷的地步了吗？”月亮感觉很好笑。
　　 “是啊！那些好看的帅哥都让人给占去了。不去挖墙脚，我上哪找去！”
　　 姑娘说着话走远了，看着她的背影，月亮老大一阵没回过神来。这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光洁的皮肤，秀气的脸庞，纤细的手指，披肩的长发，高挑的身材，画着淡淡的妆，涂着浅色的指甲油，如果不开口，一个好女孩儿！可是，她的思想，她的观念，她对待感情的态度，或许是年龄差的缘故，月亮实在是不敢苟同。
　　 月亮最喜欢杨绛先生的那句话：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屑。爱，向阳而生向暖而行。她很想告诉那姑娘：那些争来的抢来的甚至不择手段挖来的，只不过是一具你喜欢的皮囊，而你，却失去了最为高贵的尊严。在这段没有尊严的爱情里，你的人生已经输掉了大半。
　　 所以，如果你真正喜欢的人，不能主动靠近你，那宁可选择孤独。
　　 这孤独，虽败犹荣。
　　 山里的月亮澄澈明亮，风骨铮铮。月亮是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大山很早就教给她，一个女人要懂得自爱，一个自爱的女人才能像山一样直立挺拔，才能像山一样赢得别人的尊重。
　　 她很不理解现在的女孩子对待感情的态度。想想年轻时的自己，连跟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现在的女孩却这么生猛！她为那个女孩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如果连骄傲的资本都没有了，面容再好看，也只是廉价的外衣。
　　
　　 四
　　 她从小就知道，骄傲，是要靠自己赢来的。
　　 所以，结婚这些年，再苦再累她从不抱怨，对待生活她从不懈怠。
　　 有一次，一个近五十的男乘客说，你真能，还能开出租车。别的女人都是在家带孩子做饭，你要出来挣钱。能人！
　　 她一听，笑了笑：谢谢夸奖，我喜欢花自己挣的钱。
　　 男乘客也笑了：不错不错。都说男女平等，女人，只有经济独立了，才能人格独立。经济不独立，谈不上男女平等。
　　 月亮很赞同他的观点。
　　 也许是从小就有男孩子的性格，从没想过要依靠。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可以心安理得花男人的钱，但终归是你得伸手。你不可以随心所欲。即使他一年挣一个亿，那终究是他的钱不是你的。
　　 夫妻，也不行。
　　 女人，可以温柔，可以和爱人相偎相依。但不能像藤，依附于男人而不能直立。你得做树，有自己的根，有自己的枝叶，有自己的精神，有自己独立的美，这样，即使身后是万丈悬崖，你也可以迎风微笑。
　　 自己挣来的钱，花得舒心。可以买中意的衣服而不用考虑价格，可以买想买的化妆品而不用担心太贵，可以去吃任何一种小吃，去坐任何一家咖啡馆，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以去看任何想看的风景。而这些，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你有钱，不必等不必问不必强颜欢笑不必管他心情好坏。
　　 你可以任性。
　　 他要是吹胡子，你可以一个斜眼睨过去：这是我自己挣的钱，想怎样花怎样花！这是理直气壮，当然月亮没有做得那么俗气。
　　 你完全可以独闯天涯，完全可以貌美如花。
　　 这些，月亮做到了。月亮靠着大山赋予的力量和坚韧，在山外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活成了自己。
　　 这些年她很少跟老公要钱花。印象里好像有一次。那次，老公是满脸的感慨：哎呀，跟我要钱的感觉是真好啊！
　　 她愕然。
　　 直到这时她才猛然忆起，离开山村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年，她忙着成长成熟，习惯了独立，却忘记了依靠。
　　
　　 五
　　 儿子读二年级的时候她学了驾照。刚拿到本本，她跃跃欲试。学校离她住的地方不过一里地，步行不过十分钟。那天早上她想开着车去送儿子，检验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车慢吞吞地走着，儿子发急，月亮不敢跑，好像满道都是乌云，月亮钻不出。不知怎么把儿子送入学校的，回家停好车，月亮一下子被摘下一样，站在车的一边。城市的道路，是不是月亮可以顺着跑的？月亮怀疑自己。
　　 月亮并不聪慧，怨恨自己很笨，但她原谅了自己，假以时间，月亮就聪明了。信心，月亮有。
　　 从家里可以把那么大一台车滚到学校，距离不是问题，月辉可以撒遍每个角落。月亮一点也不怀疑自己。
　　 月出深山。
　　 故乡的山，从小就在村西头稳稳地站着，不管风有多大，雨有多急，不管夏天的太阳多毒辣，冬季的冰雪多寒凉，山还是那么高挺，雄浑，威猛。它沉默，隐忍，坚强地立着。山脚下，她的乡邻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来雨里去，没有谁在生活面前退缩过。她是大山的女儿，她来自大山。从小，她就喜欢站在门口眺望山的轮廓，倾听山的声音。有风的时候，她能听得见山的呼吸。有月的时候，她能听得见山的梦语。但她从没听过山的哭泣。山从来不哭。
　　 她也不止一次的从山底往山上爬，她想爬到山的最顶端看一看被山遮挡的世界。终于有一次，她爬上去了！小时候村子很大，她总也看不到它的全貌。站在山顶往下看，山村只有那么一个巴掌那么大，隐在一片蓊绿之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直冲脑门。月亮急切地看向另一边，那才是她最想看的。
　　 没事的时候，她也喜欢读山。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厚重最伟挺的书。它打开扉页，立在村西头，直插云端，跟天相连。她仰着头天天看天天读，她曾想起“目光如炬”，但她的目光从没有读透过山，更没能穿透过山，山的那边，一直像这本大书一样地神秘，苍茫。
　　 现在，她终于站到山顶了！舒一口气，她极目远眺，一个她从没有涉足过的世界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里有良田万倾，阡陌纵横，花红柳绿，房舍齐整。这不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那一刻，月亮的心里激情澎湃欣喜若狂。山外的世界那么好！将来，我一定要走到山外去，看更远的风景！
　　 如今，她终于来到了山外的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出租车，她一定要把车技练好，开始她崭新的生活！
　　 任何时候，她都是山里的月亮。亲朋好友的怀疑从没动摇过月亮的决心。那天送儿子以后，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出去练车。遇到有人坐车也能慢慢开着送去。乘客都是她师傅，教给她好多驾校里学不到的知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能把车开得如行云流水，如月光那样从容了！
　　 从此，月亮没有了女人的柔弱，成了响当当闻名能干的女人。她要对得起村里的大山。也要对得起自己的承诺。当初嫁给夫君，她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多苦多难，她不会退缩，她相信只要夫妻同心，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不管春夏秋冬，每天早上照例五点起床。那时的她浑身都是精神气儿，在车上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忙的时候什么都忘记了，有时饿得心慌才记起该吃点东西。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年，他们还完了车贷又买了房。终于，月亮从山里到了城里安顿下来，终于不用租房了，终于不用在厕所里洗澡了。
　　
　　 六
　　 一天夜半，迷迷糊糊中，月亮从一隙窗缝里看到了一弯嫩黄的新月。她惊喜不已，睡意全无。那弯月牙儿，闪着融融的橘黄色，像一个女孩儿羞答答的眉眼儿，纯净，天真，烂漫。
　　 她想起故乡的月亮，恬静，安娴，柔柔的清辉像件轻纱，温柔地披挂在高树矮房上。小时候，月亮总担心山外面没有月光相照会漆黑一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看看，一轮明月九州同，不愁偏隅无清辉。
　　 不知不觉间她身在山外，已经看月无数。自己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为一个经风雨历霜寒的女人了。窗外的那轮新月牙儿，也要经历苦寒才成熟吗？也要装满风霜才圆满吗？
　　 圆满的一面是遗憾。成熟的尽头是缺失。
　　 此刻，她一厢情愿，很想回到小时候，坐在山下的小院里，看那没有成熟的小月亮。
　　 那时，月亮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圆满。那时她有父亲有母亲有童年有快乐。
　　 月亮夜夜都是圆的。
　　 月亮把自己梦想的月亮摘下来了，挂在了自己楼房的房顶。站在自家窗户前，窗户里的月亮想伸手抚摸夜空中的那个月亮，两个月亮从未如此切近啊。人总是在找到了之后又不满足，回望月亮出山的那个山，山中的月亮依然明亮着。那个月亮，娴静清美，带着一点点野性和疯狂。不管何处的月亮，尽管个性不同，可都是那么美。
　　 月亮紧紧地抱住了她生命里的偶像——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