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大地上的父亲(散文)
一
我从父亲的河流穿过之后,蓦然发现,大地上的草木都是父亲的翻版。我可以在一棵白杨树上搜寻到父亲一路走来的踪迹,从一株麦穗测出父亲的深度和向度,在一枚谷子上闻到父亲的气味;顺着一只叶子返归故乡,沿着一朵格桑花能发现父亲在田园,弯着腰劳作的背景。而山川久远,大地永恒。父亲一天一天老去,最终要被一捧土埋葬。
四十年前,父亲青丝几许,在村庄腹地,挑一担百十斤的粮食,足下生风。一顿两海碗高粱米饭,加一钵子白菜土豆片。挥舞着月牙镰,身后是一铺铺倒下的庄稼,一个人架着一辆木板车,拉着上千斤的包谷去乡粮库卖掉,不喊一声累,睡一觉浑身轻松。那时候,父亲精神抖擞,量地基本不用皮尺,绕着地垄走几步,端详一会儿,闭上左眼,右眼一瞄一扫,亩数八九不离十。老队长一看父亲是块料,力荐父亲做了新一届队长。父亲做了“七品芝麻官”热情高涨,上任三把火。生产队没解体,社员的地,需要队里排出车马翻播耕耘,父亲先撤了马车夫的职儿,原因是岁数大了,唯恐出漏子。为安抚住马车夫,让他负责喂队里的二十几头牛马,工分比赶马车少了一截,但安全第一。老卫是老队长的大舅哥,父亲这么来一下子,似乎是给老队长下马威,那黑,父亲吩咐母亲杀了一只土鸡,炖红薯粉条,差遣我和弟弟到小卖店买了一斤米酒,日头隐匿山峰后,炕桌上摆着一大盘鸡肉,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花生米,一盘咸盐蛋,父亲烫了酒,房间内肉香味缭绕,我们馋得一个劲咽口水,老队长和马卫盘腿坐炕上,父亲敬酒夹肉,殷勤备至,小孩子上不得台面,母亲挑了一些鸡骨头,盛了一碗大米豆饭,小声叮咛,在锅灶前吃,不要进堂屋。鸡肉啃得干净,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鸡汤泡饭乃世间的美味,撑死个人。
经过笨鸡肉和米酒的切磋,马卫放下内心缔结的疙瘩,与父亲称兄道弟,就差拜把子。送走喝得东倒西歪的老队长他们,桌子上杯盘狼藉,父亲叹了口气,冲母亲说,唉!难为你了,饭菜也凉了。不过,我高兴。马卫是村里的刺头,摆平他,以后的日子就不起波澜了。
二
月色清凉,远处荷塘的蛙鸣绿了窗户,黎明是被父亲的铁哨声惊醒的。父亲和铁哨在他成为队长那天起,不离不弃,形影相依。饭口上,铁哨稳坐桌角,歇息时,铁哨睡在父亲的枕边,父亲去哪铁哨步步紧随。父亲用红绳拴着铁哨挂在脖颈上,早晨七点多钟,父亲推开柴门,立在村子中心地段,铁哨啾啾响,催促社员下田,三三俩俩的人扛着农具,鱼贯走出自家院落,潮水般汇聚在铁哨响起的地方。
父亲很有成就感,村庄是他的,社员是他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他的,此刻的父亲是大地上最富有的人。他不仅拥有一双儿女,无限的土地和牛马羊,还有他手里小小的权力。他带领人开山造田,栽树浇园,那些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叫他队长。父亲是村庄的太阳,也是村庄的月亮,更是我们家的光芒。父亲活得不卑不亢,滋润又充实。他右眼丈量土地,也丈量尘世的温度,对一枚石头、一粒米,充满慈悲,但父亲不肯让母亲在饥荒年月,偷取生产队的一穗玉米、一颗土豆,却允许队里的孤儿寡母月亮底下摘果园的苹果。那年,母亲黑夜里拿着麻袋,娘几个把前院老赖病死的一头克洛猪装入袋里,抬回家。父亲在队里开会,我举着手电筒,母亲在案板上用刀劈剥死猪,弟在门口站岗。大铁锅烧水,劈扒好的猪肉码进锅里,柴禾火哔哔啵啵舔着锅底,水沸腾着,肉味掩饰不住朝外涌,母亲找来破被褥遮挡风门,烀好后,母亲捣了蒜泥酱油,撕一块块肉给我俩吃,那叫一个香啊!说实在的,一辈子也忘不了那顿肉香。
吃到半酣,父亲挑开门帘回来了,狠狠地批评了母亲,一家人一年沾不到荤腥,何况是头没人要的死猪,不犯法不过分,父亲偏偏铁面无私,觉得丢人,吆喝来村里的头头脑脑,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舅娘,一阵风卷残云,一头百来斤的猪吃没了,留点烀肉的汤,母亲舍不得扔,切了一锅萝卜片炖,吃了一星期,险些吃吐人。在父亲的概念里,和父老乡亲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甚是不理解,认为父亲胳膊肘往外拐,父亲大发厥词,我是队长,也入了党。百姓不吃,我有何资格吃独食?!
父亲在阳光晴朗的午后,蹲在庭院的杏树下,观察蚂蚁上树,他禁止我们伤害一只蚂蚁,一条菜青虫,对于菜上的虫子,父亲主张捉下来,给鸡吃掉。父亲尊重生物链的节奏,蚂蚁是益虫,青蛙是益虫,它们是人类的朋友,植物的知己,父亲会在某一个夜晚,教导我们一则颠覆不破的真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就像水与火,水火不容,但又难离彼此。大自然要平衡生态遵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父亲说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对人生和社会的感悟。父亲在莽莽苍苍的山地和丘陵,春华秋实,不停耕耘,种下一川绿色的希望,谷物满仓,却愿为路上遗落的一枚稻子弯腰,勤俭的精神早已扎根在我们的骨髓,也令行走在尘世的儿女懂得粒米如山。
三
父亲的铁哨吹生了锈,生产队的牛马通过抓阄,分发到户,牙口小,青壮年的牛马骡子都庙里的猪头——有主了,只剩下一头上了年纪,皮毛不光泽的驴没人要,父亲征求大家意见,谁牵家,夜里多给点粮食吃就长膘了,耕地拉犁不成问题。没人吱声,父亲拍板说,这头驴我带回家吧。
毛驴来到我家,父亲被母亲奚落了很多次,后来,随着父亲对驴的精心打理,毛发锃亮,重新焕发生气,拉磨拉沙子黄泥,不耽误,又稳妥又爽快。母亲沉默了,接过喂驴的活儿,闲时在田间地埂遛一圈驴,买了一把木梳为驴梳理毛发,和驴说着心里话,母亲常常和驴温情脉脉地倾诉,驴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驴呢?也明白主人对它的好,卖力地拉车干活,父亲母亲在村庄活成一道风景,驴在前,人在后。有时我分辨不出是人放牧驴,还是驴放牧人?父亲从队长的位置落为平民后,铁哨失去了市场,一开始,父亲用吹铁哨训练驴的听话能力,渐渐地父亲意识到,驴比人更痴迷脚下的大地,生生不息的草木,知道黄昏回厩里,彩霞满天的晨曦在原野走一走,散散步。驴是有灵性的,村庄也是有悟性的,一片瓦,一扇陈旧的木窗,一柄豁口犁铧,它们繁华落幕后,始终将肢体归于大地,仿佛古寺的日月,周而复始的暮鼓晨钟,在一半喧嚣,一半宁谧的世界,反刍曾经惊艳或者平凡的流年。恰如父亲,他挚爱一生的大地,撒下一粒粒种子,收获一担担粟米。
四
父亲站在大地上,风霜雨雪造访,也有阳光也有乌云,吸天地之精华,久而久之,父亲活成一棵庄稼,我们是父亲结出的果子,父亲年复一年,看着一枚果子由最初的一朵蓓蕾,开着鲜亮的花,燕子来过,夜晚簇拥,在人间烟火中成熟,有了棱角和远方。父亲依然如故,就那么伫立在时间的平原上,完成对晚辈的一次次目送,每一回目送,父亲的目光便矮了一寸,岁月毫不留情地在父亲的世界落了一场雪,又一场雪,我却无能为力。彼时,我已在城市。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地方,草木都是拼凑起来的,这里的白月光披着朦胧的面纱,高傲且拒人千里之外,它总是让我在鸟笼的方程式里,一遍一遍验算不尽的乡愁,在身体里结了痂,长成一块冰冷的石头,谁也走不进我的心灵。
我不是第一个逃离村庄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除了故乡,我的灵魂无处安放,父亲对大地忠心耿耿,就像他养过的牛马,纵然埋在地核,化作一团泥壤,也要留住一勺春。在我未离开村庄前,父亲说过,别卖掉土地和老房子,否则,你连回故乡的路也断了。父亲说到做到,当村庄的空房子越来越多,成了草儿花儿蛇儿虫子的住所,父亲雷打不动的地坚守着,他拒绝我们换掉木头门窗,屋顶的老瓦,四周围裹的土墙,丢下村庄的人,将园子和田地也荒了,父亲主动租过来,种谷子,种黄豆,栽红薯,不浪费一寸土地,父亲守着他的农作物,脸上何等的安详?那是我一生最暖的天堂。
现在,我又逃回村庄,不走了,做一粒沙子,一块木板,一只蜻蜓也都是我的幸运,我要像父亲一样,种篱禾锄,一辈子和土地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父亲是把土地当生命来呵护的人,事实证明,父辈的大地产出的一粒米,一颗果实,一尾鱼,一扎青菜,不仅仅喂养了村庄,也喂养了城市,喂养了整个民族,从此以后,我要步父亲的后尘,桃李瓜田,与农具为伍,和大地惺惺相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骨头里生长着村庄,村庄的脉管内澎湃着我的血液。大地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活成大地的脊梁。我在大地上用犁铧,用铁锹,用镢头,用镰刀写下一首首激情昂扬的诗行,让树叶,河流,芦苇荡刻下我一步一步走来,又走去的篇章,后来的人经过村庄,无意中翻阅一下,容我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吐露芬芳。
像父亲,不管尘世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以树的姿势,立在大地之上,沉着踏实,朴实无华,自带睿智和锋芒。父亲是我的大地与村庄,我不一定是下一代的故乡,世间充满变数,有一件事我可以拎清,父母在我的家和村庄就在,如果他们不在,我的人生也就没有了来路,心在哪里都是一种无休止的流浪。
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描写了土地对父亲的重要性。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了父亲对村庄一草一木的热爱,对群众的大公无私,对人与自然的睿智态度。
佳作欣赏学习了,向作者问好!